符离溃师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其引发的政治寒潮已迅速席卷了隆兴朝廷。建康都督府内,曾经力主北伐的枢相张浚,在接到那份字字泣血的败报后,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他望着长江浑浊的江水,自知大势已去,北伐之责,终需有人承担。未等临安的问责诏书抵达,他便已递上了引咎辞呈。很快,朝廷的旨意抵达:罢张浚枢密使职,授特进、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一个彻头彻尾的闲职。这位矢志恢复的老臣,政治生命随着符离的溃败,黯然终结。
一、 北使临安
张浚的去职,如同一个清晰的信号。金国方面,稳坐中都的世宗完颜雍敏锐地捕捉到了南宋朝廷风向的转变。他深知己方亦需休养生息,不宜久战,但必须利用此胜,迫使南宋签订一个更为有利的和约。于是,以金主亲信、能言善辩的仆散忠义为正使的议和使团,携带着措辞强硬的国书,再次跨越淮水,南下临安。
与绍兴年间金使的嚣张跋扈相比,仆散忠义此行多了几分沉稳与算计,但那份胜利者的倨傲,依然渗透在骨子里。他们被安置在班荆馆,却对宋廷接待的规格百般挑剔,言语间不断提及“符离之捷”与“败军之将”,施加心理压力。
垂拱殿上,仆散忠义手持国书,并未行全礼,声音清晰而冷硬:“大金皇帝致问南朝皇帝。前者,尔国无故兴兵,犯我疆界,幸赖天佑,败师符离。今我主上仁厚,不忍再启兵戈,特遣臣等前来,重定盟好。望尔国慎思之,勿负我主美意。”
他将国书交由内侍转呈,目光扫过御座上面沉似水的孝宗,以及殿中那些或愤怒、或惶恐、或漠然的宋臣,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二、 朝堂争议
金使的到来与国书的内容,如同在油锅中泼入冷水,瞬间在朝堂炸开。
以新拜右相、主和派核心汤思退为首的一干大臣,立刻抓住机会,力主和议。汤思退出班,言辞“恳切”:“陛下,符离新败,军心涣散,国库空虚,实难再战。金主既有和意,此乃上天赐予之息兵良机!若能以些许岁币,换得江淮百姓安居,社稷重现太平,实为明智之举。当效仿绍兴前例,速定和议为上!”
“汤相此言差矣!” 参知政事陈俊卿怒而出列,他虽知形势比人强,却难掩愤懑,“绍兴和议,称臣纳贡,屈辱至极!今我朝虽有小挫,然国体犹在,岂可再签城下之盟?金人所谓和议,无非是更甚的勒索!若应其所求,陛下将何以面对天下臣民?中兴之志,岂不成空谈?”
“陈参政!” 汤思退提高声调,“莫非你要置江淮百万生灵于不顾,为一己虚名,再招来金人铁蹄吗?符离十余万将士的血,还未流干吗?!”
“你…!”
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的双方激烈交锋,唾沫横飞,却都心知肚明,在军事失败的阴影下,主和派已占据了绝对上风。一直沉默的枢密副使虞允文,此刻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深知,采石矶的奇迹无法复制,没有强大的国力和统一的意志,任何军事行动都如沙上筑塔。他最终出列,声音沉重:“陛下,战则需有战之实力,和则需有和之底线。如今…确非浪战之时。然和议条款,关乎国格,臣请陛下务必慎之,再慎之!”
孝宗端坐御座,听着臣下的争论,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何尝不想厉兵秣马,雪耻复仇?但张浚罢相,大军新败,国库空空如也,太上皇在德寿宫无声的压力,以及满朝文武大多畏战求安的现实,像一道道枷锁,将他牢牢捆住。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力。
三、 条约之耻
经过反复的拉锯与艰难的谈判,在汤思退等人几乎是“秉承上意”(德寿宫之意)的不断劝说和推动下,最终的条约文本,还是摆在了孝宗的龙案前。这便是在隆兴二年(1164年,岁在甲申,孝宗后改元乾道,史称“隆兴和议”,亦因在乾道年间执行而被后人称为“乾道之盟”)达成的和约。
条款比绍兴旧约“稍显平等”,却依然浸透着冰冷的屈辱:
· 君臣改为叔侄:金、宋关系由君臣之国改为叔侄之国。宋帝称金帝为叔父,虽免去称臣之辱,但辈分低了一等,依然是不平等关系。
· 岁币名减实未减:原“岁贡”改称“岁币”,银、绢由各二十五万两、匹,减为各二十万两、匹。这微薄的削减,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
· 疆界略作调整:宋放弃的海、泗、唐、邓、商、秦六州之地,金国同意归还其中的商州(今陕西商洛)、秦州(今甘肃天水)的 “部分” 土地,而关系江淮防务命脉的海州(今江苏连云港)、泗州(今江苏盱眙北)等战略要地,依旧牢牢控制在金国手中。这意味着南宋的北部防线,并未因这次“和议”得到实质性改善。
· 归还被俘人员:双方交换被俘人员,但金国扣留的宋室宗族、帝姬等,归还是遥遥无期。
看着这纸条约,孝宗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哪里是和平的盟约?这分明是用符离将士的鲜血和帝国最后的尊严,换来的一纸停战协议!他仿佛能看到史官将来会如何书写这一刻,如何评价他这个志图中兴,却最终不得不再次吞下屈辱苦果的皇帝。
四、 德寿宫的阴影
在用印之前,孝宗最后一次前往德寿宫,向太上皇赵构“请示”。德寿宫内暖阁如春,香炉里飘着淡淡的龙涎香,与垂拱殿的冰冷肃杀形成鲜明对比。
赵构斜倚在软榻上,听孝宗低声陈述了和议条款,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缓缓拨动着手中的念珠。
“嗯…叔侄之国,总好过君臣。岁币也减了些,商、秦之地能拿回一部分,也算是个交代。”他抬眼看着面色灰败的养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古玩,“为君者,当知进退,识时务。这天下,不是靠意气就能打下来的。能换来几十年太平,让百姓休养生息,便是莫大的功德。你…做得对。”
这轻飘飘的“做得对”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刺在孝宗心上。他明白,在太上皇和满朝大部分官员眼中,维持眼前的安稳,远比那遥不可及的中兴梦想和虚无缥缈的帝国尊严来得重要。
他躬身退出德寿宫,走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只觉得那风比往日更加刺骨。
五、 国书北去
隆兴二年冬,宋金“隆兴和议”正式达成。盖着皇帝玉玺的誓表,由宋使携带,北上中都。同时,首批按照新约规定的“岁币”,也再次装车,在军队护送下,运往北方。
临安城内,朝廷刻意淡化处理,并未大肆宣扬。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市井间,有人庆幸战争终于结束,有人麻木不仁,亦有人在私下里摇头叹息。
孝宗独自站在宫城的高处,眺望着北方。他改元“乾道”,希望能涤荡旧弊,重开新局。但他深知,这一次的和议,虽非他愿,却在他的任内达成。那个燃烧在他心中多年的、炽热的恢复之梦,被符离的冷雨和乾道盟约的冰霜,暂时封存了起来。
中兴的锐气遭受重挫,朝廷再次回到了以妥协换取和平的老路上。只是这一次,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眼中多了一份隐忍与不甘。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他需要时间,需要积蓄力量,更需要等待下一个,或许更为渺茫的时机。
(第七卷 第十三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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