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的朝会带着雨后的清润。太和殿的金砖被晨光洗得发亮，檐角的铜铃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却晃不散殿内的凝重。百官按品级列成两列，朝服上的补子在光影里明暗交错 —— 文臣的飞禽敛着翅，武将的走兽沉着头，连最爱交头接耳的新晋翰林，都紧抿着唇，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御座东侧的黄纱帘。
赵晏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的龙纹。案上的明黄奏折还带着墨香，是苏凝昨夜在坤宁宫圈出的 “内阁辅政议”，旁边用蝇头小楷注着：“今日朝会只听不说，看他们如何议论。” 少年帝王的目光扫过殿下的人群，看见张廷玉的朝珠垂在胸前，周延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佩刀上，而中立派的李默言站在队列中段，袖口磨出的毛边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众卿可知今日议题？” 赵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敛。
百官齐齐躬身：“臣等已知。”
“那便说说吧。” 赵晏抬手示意，“设内阁辅政，该如何选人？如何议事？皆可畅所欲言。”
话音未落，吏部尚书李嵩已迈着方步出列。这位三朝元老的朝服熨得笔挺，花白的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躬身时腰杆却挺得笔直：“陛下，臣以为内阁当以功勋旧臣为骨！张廷玉大人历事三朝，熟知典章；周延将军戍守北境，洞悉军务；还有礼部尚书王显，掌祭祀礼仪三十载，皆可为阁臣之选！”
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站在武将队列里的周延立刻出列附和：“李尚书所言极是！旧臣追随先帝南征北战，对江山社稷的情分，不是新人能比的！内阁掌辅政之权，若用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怕是镇不住场面！” 他说 “乳臭未干” 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翰林队列，那里站着几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都是永熙元年新科进士出身。
“周将军此言差矣！” 翰林院编修林文昭按捺不住，掀袍出列。这位寒门出身的年轻官员脸涨得通红，声音却字字清晰：“旧臣虽有功勋，却多有派系牵连！张廷玉大人门生遍布朝野，周将军的部将半据北境，若让他们入阁，岂不成了‘旧党内阁’？辅政变成结党，陛下三思啊！”
“你这黄口小儿懂什么！” 周延怒目圆睁，按刀的手紧了紧，“老夫追随先帝时，你还在穿开裆裤！”
“将军战功赫赫，晚辈敬佩。” 林文昭却不肯退让，昂首道，“可功勋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阁臣的凭证！臣以为，内阁当用寒门新贵，他们无党无派，唯陛下之命是从，方能秉持公心！”
“哼，无党无派？” 李嵩冷笑一声，“去年青州赈灾，林编修不就是靠着七殿下的举荐才入仕的？说什么无党无派，怕是早成了‘新帝党’吧！”
这话像颗火星落进了柴堆。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旧臣们纷纷指责 “新官忘本”，年轻官员则痛斥 “老臣专权”，连中立派的官员都忍不住交头接耳，整个太和殿闹得像市井茶馆。
赵晏端坐在龙椅上，指尖的龙纹被摩挲得温热。他想起苏凝昨夜教他的 “观棋不语”—— 群臣争论得越凶，越能看清每个人的立场，这比任何密探的禀报都管用。他看见张廷玉始终闭着眼，仿佛置身事外，可捻着胡须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看见李默言低头盯着自己的朝靴，靴底沾着的泥渍还没擦净，像是刚从城外农田回来；看见兰统领站在武将末尾，右手按着剑柄，目光却始终落在黄纱帘上，像在等待什么。
“都住口！”
黄纱帘后忽然传来苏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喧哗的力量。像盆骤降的冷雨，瞬间浇熄了殿内的火气。百官齐刷刷地闭上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道半透明的纱帘。
苏凝的身影在纱帘后轻轻晃动，声音透过织物的缝隙传来，带着温润的质感：“李尚书说旧臣有经验，没错；林编修说新官无派系，也没错。可你们都忘了，内阁是辅政的，不是分党的。”
她顿了顿，指尖似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先帝在位时，常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太急会焦，太缓会生。旧臣是文火，能慢慢煨出滋味；新官是烈火，能快速收汁。缺了哪样，这锅汤都熬不香。”
殿内鸦雀无声。连最固执的李嵩都垂下了头，若有所思。
“依哀家之见，” 苏凝的声音继续传来，“内阁设七席，三旧三新一中立。”
这话像道惊雷，在百官心头炸响。三旧三新，正好六席，剩下的 “中立” 席，不就是平衡两派的关键？谁能坐这个位置，谁就握着打破僵局的砝码。
“中立派……” 李嵩迟疑着开口，“不知太后属意哪位？”
“李默言。”
纱帘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站在队列中段的李默言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这位寒门出身的御史，既没追随过旧臣，也没依附过新贵，去年在青州治水时，为了保住万亩良田，敢硬顶荣亲王的手谕，是出了名的 “油盐不进”。
“李御史在青州拒收商户贿赂，账目清如水；弹劾果郡王党羽时，连自己的同年都没放过。” 苏凝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赞许，“这样的人入阁，旧臣信他不偏新，新官信他不袒旧，难道不是最合适的？”
李默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慌忙跪地：“臣…… 臣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
“能不能当，不是你说了算，是江山说了算。” 苏凝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温和，“起来吧。三日内，由张廷玉大人牵头，与李默言共同拟定阁臣名单，三旧三新，报陛下御批。”
她没有说 “自己要掌最终决策权”，却用一句 “报陛下御批”，不动声色地将最终审定权揽在母子二人手中。既给了老臣面子，又护了新帝权威，更让中立派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
赵晏坐在龙椅上，看着殿下的百官 —— 李嵩的眉头舒展了些，林文昭悄悄松了口气，李默言虽仍低着头，脊梁却挺得笔直。他忽然明白母亲的用意：内阁不是要选最能干的人，是要选最合适的组合；辅政不是要靠某个人的智慧，是要让不同的智慧在碰撞中找到平衡。
“众卿可有异议？” 赵晏适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年人少有的笃定。
“臣等无异议！” 百官齐声应道，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得檐角的铜铃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和谐。
退朝时，阳光已升至中天。赵晏在暖阁里等着苏凝，见她掀开纱帘走进来，鬓角的白发沾着些微尘，显然是在帘后站了许久。
“娘，您早就想好要让李默言入阁了？”
苏凝拿起案上的清茶，抿了一口：“去年在青州，他为了护堤坝，三天三夜没合眼，脚泡在泥水里都烂了，却不肯收百姓送的一双新鞋。这样的人，才配坐中立席。” 她看向窗外，李默言正和张廷玉并肩走着，两位背景迥异的大臣，此刻的身影竟有种奇异的协调。
“朝堂议阁，议的不只是名单，是让他们明白，” 苏凝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期许，“这江山不是某一派的，是所有人的。内阁要做的，就是把所有人的力气，往一处使。”
暖阁外的风穿过回廊，带着御花园的花香。赵晏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那道黄纱帘后藏着的，不只是太后的威严，还有无数个日夜积累的智慧，像座取之不尽的宝库，在他需要时，总能给出最妥帖的答案。
而这，仅仅是内阁辅政的开始。一场关于权力平衡的棋局，才刚刚落下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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