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掖庭春苑的断墙时,苏凝终于站起身。石板上的桂花糕还剩小半块,被晚风卷得微微颤动,像谁在无声挽留。她最后看了眼那株茶苗,新叶在暮色里泛着淡绿的光,根部的碎瓷片隐约可见,像颗沉默的星辰。
“走吧。” 她对兰姑姑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喟叹。
兰姑姑收起油纸包,撑开那柄楠木伞。伞骨在暮色里泛着浅黄的光,是去年赵晏让人新换的,说 “旧伞骨怕是经不起风雨”。可苏凝总爱用这把旧伞,说 “用惯了的东西,比新的贴心”。
踏上归途的碎石路,脚下的石子比来时更硌脚,却让苏凝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夜,阿芸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掖庭宫走。那时阿芸的鞋破了个洞,雪灌进鞋里,每走一步都发出 “咯吱” 的声响,却还笑着说 “你看,咱们踩的雪印多像串糖葫芦”。
路过那棵歪脖子柳树,苏凝停了停。树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她想起阿芸总爱在树下唱那支跑调的江南小调,唱到 “妹妹等哥回家园” 时,总会偷偷看她一眼,然后红着脸低下头。那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那歌声里藏着的,是两个孤女对 “家” 的全部向往。
“她唱的调其实没跑。” 苏凝忽然对兰姑姑说,“是我没听明白。”
兰姑姑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 —— 有些歌声不必字正腔圆,能唱到心里的,就是最好的调子。
穿过虚掩的园门时,门轴发出 “吱呀” 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苏凝抬头望了眼门楣上的 “掖庭春苑” 匾额,暮色里,那四个字渐渐模糊,恍惚间竟变回了四十年前的 “掖庭宫”—— 朱漆剥落,铜环生锈,却站着个穿着蓝布裙的少女,正踮着脚往门里望,手里还攥着半块窝头。
“那时候总盼着走出这道门。” 苏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真走出去了,才发现最难的不是离开,是记住。”
兰姑姑扶着她的胳膊,感觉她的指尖有些凉,便把伞往她这边倾了倾。暮色里的宫墙像幅褪色的水墨画,墙根的青苔湿漉漉的,沾着晚归的雨珠,和四十年前阿芸拉着她翻墙时的模样,几乎重合。
走到长信宫的回廊时,迎面撞见几个提着宫灯的小太监,见了苏凝慌忙跪下行礼,宫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晃出细碎的金斑。苏凝摆摆手让他们起来,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小太监手里的茶罐上 —— 粗陶的罐子,和当年阿芸藏茶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茶罐看着眼熟。” 苏凝轻声说。
小太监愣了愣,忙捧着茶罐上前:“回太皇太后,这是杂役房老周叔用的,说用了三十年,顺手。”
苏凝的指尖触到粗陶的罐身,冰凉的陶土带着烟火气,像阿芸当年揣在怀里的那罐残茶。她想起阿芸总说 “粗陶养茶”,哪怕只有几片碎茶,也能泡出三分滋味。
“替我谢谢老周叔。” 苏凝笑着说,“这罐子是个好东西。”
小太监们走远后,兰姑姑忍不住问:“娘娘认识那老周叔?”
“不认识。” 苏凝摇摇头,“但认识他手里的罐子。”
有些东西,不必相识,只要见过,就像遇见了故人。
路过承乾宫的墙角,榆叶梅的花瓣落了满地,被晚风吹得打着旋儿。苏凝停下脚步,弯腰拾起片花瓣,粉白的花瓣边缘已经发蔫,却还带着淡淡的香。她忽然想起阿芸总爱在发间插朵野菊,说 “宫里的花太娇贵,不如野菊泼辣”。有次掖庭宫的海棠开了,阿芸偷偷折了枝,藏在袖里带回来给她,结果被管事嬷嬷发现,罚她跪在雪地里两个时辰。
“她总说‘好看的东西该给你’。” 苏凝把花瓣轻轻放在墙头上,“却不知道自己比花还好看。”
兰姑姑看着她的侧脸,暮色里,那双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她忽然明白,所谓归途,从来不是回到起点,是带着一路的念想,慢慢走向该去的地方。
慈宁宫的灯火在远处亮起来时,苏凝的脚步渐渐慢了。宫门口的石狮子在暮色里像两座沉默的山,她想起刚搬来这里时,总觉得这狮子太威严,夜里常做噩梦。后来赵晏亲手给狮子系了红绸带,说 “这样就不凶了”,可她知道,真正让她安心的,是每次从掖庭春苑回来,总能看到这盏亮着的灯。
“兰姑姑,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像走这条路?” 苏凝望着宫门口的灯火,“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捡些东西,丢些东西,最后剩下的,才是最该珍惜的。”
兰姑姑没说话,只是把伞又往她这边挪了挪。风卷着榆叶梅的花瓣飘过,落在苏凝的发间,像谁悄悄别上的花。
走进慈宁宫的暖阁,兰姑姑刚要去点灯,却被苏凝拦住。暮色从窗棂溜进来,把屋里的陈设染成了淡墨色,案上的紫砂壶、墙上的兰草图,都在昏暗中模糊了轮廓,像一幅安静的画。
苏凝走到案前,摸着那把赵晏亲手烧制的紫砂壶。壶身上的歪扭壶嘴在暮色里反倒显得亲切,像阿芸当年用粗瓷碗给她倒茶时,洒了一地的茶汤。她拿起壶,往杯里倒了些残茶,琥珀色的茶汤在昏暗中泛着微光,竟和四十年前那碗焦糊的残茶,有了几分相似。
“你看,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苏凝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轻声说,“茶还是那个味,人却换了模样。”
兰姑姑点燃烛火,暖黄的光瞬间填满了屋子。苏凝的白发在烛光里像落满了碎金,她正把荷包里的碎瓷片、半块玉佩和那张泛黄的信纸,小心地放进樟木箱的底层。箱子里还放着件蓝布裙,是按阿芸当年的样子仿制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她亲手缝的。
“明年清明,该给茶苗换个大盆了。” 苏凝合上箱子,锁上,“江南的茶苗,总不能一直困在小泥里。”
兰姑姑应着,给她沏了杯新茶。碧螺春的清香在暖阁里漫开,混着暮色里带进来的榆叶梅香,像一段温柔的收尾。
苏凝捧着茶杯,坐在窗前,看着宫墙外的夜色。远处的掖庭春苑早已隐在黑暗里,可她知道,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青石板上的桂花糕还在,茶苗的新叶还在,阿芸的笑声还在 —— 以最安静的方式,陪着她走过这漫长的归途。
夜色渐深,慈宁宫的灯还亮着。苏凝放下茶杯,指尖在窗台上轻轻敲着,像在哼那支阿芸爱唱的江南小调。调子或许跑了,词或许忘了,但那份藏在心底的暖,却像杯永远温着的茶,在岁月里,慢慢酿成了最醇厚的回甘。
这归途,她走了四十年,从青丝走到白发,从孤女走到太皇太后。路上捡过碎瓷,栽过茶苗,遇过风雨,却始终带着念想,从未迷路。因为她知道,有些故人从未离开,有些约定总会实现,就像这盏亮着的灯,总会在归途的尽头,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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