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七年的冬至,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斜斜地扎在晚晴院的窗纸上。苏凝躺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细瘦的手腕,青色的血管在松弛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像老梅树虬结的枝干。她的目光越过炭盆里跳动的火星,落在窗外那株老梅上 —— 那是先帝登基那年亲手栽的,如今枝桠已经探过了屋檐,枝头缀满了饱满的花苞,紫红的花萼紧紧裹着花瓣,像攥着一把把不肯熄灭的小火苗,要在这数九寒天里,硬生生燃出点暖意来。
“兰姑姑……” 她的声音轻得像落雪,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喘息,“你看看…… 梅花开了没有?”
兰姑姑正用银簪拨着炭盆里的灰,听见这话,忙放下簪子走到窗边。她呵出一团白气,用袖口擦去窗纸上凝结的白霜,露出一块透明的圆。“快了,娘娘您看 ——” 她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手指点着窗纸外最高的那根梅枝,“最顶上那朵,花萼都裂开道红缝儿了,估摸着今夜就该开了。”
苏凝的眼珠动了动,浑浊的瞳孔里映出窗纸上那块模糊的圆,像是努力想看清那朵蓄势待发的梅。兰姑姑转身回到榻边,捡起滑落的锦被重新盖好,被角绣着缠枝莲的纹样,针脚歪歪扭扭的 —— 那是先帝还在东宫时,笨手笨脚学着给她绣的,当年她总笑话他 “绣得像爬满了毛毛虫”,如今却被她贴身盖了三十年,被体温焐得格外柔软。
“当年…… 先帝栽这树的时候……” 苏凝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声音断断续续的,“说要让它…… 年年陪着我…… 看雪…… 看花……”
记忆像被风吹散的棉絮,轻飘飘地落在三十年前的雪地里。那时她刚怀上赵晏,孕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先帝心疼她,就从城外的梅林移来这株半大的梅树,栽在晚晴院的窗下。他刨坑时溅了满身泥,冻得鼻尖通红,却笑着对她说:“等这树长大了,开花时能香透整个院子,保准你闻着花香就不吐了。”
那年冬天,梅树真的开了花,稀稀拉拉的几朵,却把苏凝乐得直掉眼泪。先帝摘下最艳的一朵,别在她发间,说:“你比花好看。” 那时他的铠甲还挂在廊下,上面的刀痕还没来得及修补,却在她面前,温柔得像个孩子。
“兰姑姑……” 苏凝的声音又低了些,带着点固执的期盼,“去…… 把那枝…… 折下来……”
兰姑姑的眼圈瞬间红了。她知道,娘娘是想再看看那朵梅。她赶紧披上厚厚的貂裘,戴上暖耳,推开房门时,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把她的呼吸都冻成了白雾。雪已经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陷得很深,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梅树下,仰着头看那根最高的枝桠。
最顶上的那朵花苞果然裂了缝,露出里面娇嫩的红,像少女羞怯的胭脂。梅枝上的尖刺很密,兰姑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折,指尖还是被划了道口子,血珠涌出来,滴在洁白的雪地上,像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红梅。她咬着牙没作声,只用棉布把梅枝裹好,生怕寒气伤了那朵含苞的花。
回到暖阁时,她的睫毛上都结了冰碴。苏凝闻到梅枝带来的清冽香气,原本涣散的目光忽然聚了些,直直地望着兰姑姑手里的枝桠。兰姑姑赶紧找了个青瓷瓶,灌上温水,把梅枝插进去,放在离榻最近的矮几上。
花苞离苏凝的脸只有半尺远,能清晰地看见花瓣上细密的绒毛,还沾着几颗晶莹的雪粒,像谁撒了点碎钻。苏凝的指尖微微抬起,像是想去碰,却在离花瓣寸许的地方停住,转而轻轻落在梅枝的枝干上 —— 那里还带着雪地里的寒气,却让她想起先帝栽树时,手心的温度。
“先帝…… 总说梅花有骨气……” 她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皱纹里仿佛盛着当年的月光,“他说冰天雪地里开花的…… 都是硬骨头……”
赵晏一直守在榻边,握着母亲渐渐发凉的手。他看着母亲望着梅花时的眼神,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抱着母亲,站在梅树下,说:“你娘就像这梅,看着柔,骨子里却比谁都韧。” 那时他不懂 “韧” 是什么意思,如今看着母亲枯瘦的手还在轻轻摩挲着梅枝,才明白 —— 是在掖庭宫的寒夜里没低头,是在东宫的风波里没退缩,是在慈宁宫的岁月里,把苦日子过出了甜。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暖阁里的温度降了些,可那朵花苞却像是被苏凝的目光焐着,慢慢地、慢慢地舒展着。最外层的花瓣微微张开,露出里面更深的红,像谁在雪地里点了滴朱砂。
苏凝望着那抹红,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清晰,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好的景致 —— 或许是先帝正站在梅树下朝她招手,或许是那年稀稀拉拉的梅花忽然开得满树都是,或许是这株老梅,终于长成了他当年期盼的模样。
兰姑姑看着娘娘的眼睛慢慢闭上,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像刚哭过,又像笑过。她知道,娘娘是等不及要看花开了,要去赴那个和先帝在梅树下的约定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晚晴院的梅枝在风雪里轻轻摇晃,最顶上那朵刚绽开的红梅,红得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朱墙日落的余晖里,亮得格外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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