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府的薄酒，岳飞没有多饮。
他与心思通透的沈知府，进行了一次简短深入的密谈。
从沈晦的口中，岳飞了解到了一些京师朝堂局势。
看样子，此行似乎并不乐观。
谢绝了沈晦的挽留，岳飞在镇江仅逗留一日，祭拜完恩师宗泽之后，便不顾风雪，于翌日清晨，向南京出发。
早一日抵达，便能早一日，消弭君心深处的那丝疑云。
岳飞的行程，早已通过四通八达的驿道，一站一站地，传回了京师。
他以为的“片刻耽搁”，在有心人的眼中，却成了新的、可以大做文章的把柄。
近日朝会。
朝野上下的攻讦之声稍稍平息之时，一名御史，再次出班。
“臣，有本奏！”
“准。”
“臣弹劾燕云节度使岳飞，骄纵不法，目无君父！”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那御史不顾周围同僚诧异的目光，振振有词道：“圣旨下达月余，岳飞才姗姗启程，已是大不敬！如今，其行程已至镇江，此地离京师，不过一日之遥！他……他竟敢在镇江逗留一日，而不连夜奔赴京师，叩谢天恩！此等行径，与抗旨何异？其心中，究竟还有没有陛下？！”
这番指控，可谓是吹毛求疵到了极点。
连崇祯皇帝，听了都觉得有些荒唐。
不等皇帝开口，另一名御史，已紧跟着出班附和：“不错！岳飞此举，分明是拥功自傲，故意拖延，以此试探朝廷、试探陛下之底线！其心可诛！”
“一派胡言！”
一道压抑着怒火的咆哮，自百官之首传来。
左丞相张叔夜，气得浑身发抖，出列怒视着那两名御史，声音洪亮：
“试探？老夫倒想问问你们二位，该如何才不算试探？！”
“岳元帅北伐数月，浴血奋战，马不停蹄！回京途中，路过恩师之墓，祭拜一日，此乃人情之常，何错之有？！”
“他遵从圣意，不带一兵一卒，以臣子之礼，孤身回京，此等坦荡胸襟，还不够吗？！”
张叔夜目光扫过朝堂之上，那些窃窃私语、目光闪烁的官员。
“人都来了！兵马也留在了燕京！你们，还想如何？！”
“难道非要用八百里加急的锁链，将他捆回京城，你们才满意吗？！”
“你们的眼中，究竟还有没有‘功臣’二字？！你们的心，究竟还是不是肉长的？！”
左丞相一番怒斥，掷地有声，正气凛然。
那两名御史被骂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能讪讪退回班中。
朝堂之上，总算暂时安静了下来。
但一个更现实、更棘手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岳飞，马上就要到了。
朝廷该以何种礼节，来迎接这位功高盖世、却深陷舆论漩涡的大元帅？
是大张旗鼓，以最高规格，彰显皇恩浩荡，肯定其不世之功？
还是低调处理，只做寻常官员回京的仪仗，以此来敲打岳飞，平息朝野的“非议”？
这不仅仅是礼节问题。
更是政治问题。
它将直接向全天下，释放一个明确的信号，朝廷对岳飞，究竟是何态度？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龙椅之上的崇祯皇帝。
崇祯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此事，交由礼部与枢密院共同商议。”
他把皮球踢了出去。
.....
礼部衙门。
礼部尚书李若水，此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面前的茶，已经换了三盏，却一口未动。
“商议？这如何商议？”
礼部左侍郎愁眉苦脸地说道：“枢密院那帮大老粗，根本就不管事，下官刚才去了一趟，枢密使姚太尉，直接把下官给顶了回来。”
他模仿着姚友仲的语气，粗声粗气道：“‘迎接元帅，乃是礼数，这是你们礼部的事，关我枢密院何事？本官只懂统筹兵事，不懂这些繁文缛节！’”
李若水苦笑一声。
姚友仲年纪轻轻的，却越发像只老狐狸，滑得像泥鳅，这是摆明了，不想掺和进这趟浑水。
“李相公，您看……要不，咱们就按常规办？折中一下？”
礼部右侍郎王伦提议道：“不如，就按照伯爵回京的仪仗，不张扬，也不算怠慢，如此，最是稳妥，谁也挑不出错来。”
“稳妥？”李若水摇了摇头，“你以为，现在是讲究稳妥的时候吗？”
他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官家为何将此事，交予我等？他若心中已有定见，只需一道旨意便可，之所以不表态，就是在看！看我等臣子的态度，看这满朝文武，究竟是何人心！”
李若水清楚，岳飞此番回京，看似是君臣相疑，实则是文官和武将的一次博弈，就像当年狄青崛起那般。
此次负责迎接的是礼部，都是文官。
若是在迎接的礼节上，让岳飞受了委屈。
那寒的，不仅仅是岳飞一人的心，更是天下所有浴血奋战的将士之心！
相当于公开与武将们作对了。
“不能低调！”
李若水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岳飞北伐，攻克敌境，乃我大宋百年未有之功！此等功勋，若不大加褒奖，大肆宣扬，何以彰显国威？何以振奋民心？”
“至于那些弹劾的言官……”
李若水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一群跳梁小丑罢了！民心，才是最大的势！官家比谁都懂这个道理！”
“李相公！您的意思是……”
“传本官的话！”
李若水斩钉截铁道：“让京城九门，大开中门！自镇阳门至皇城承天门，沿途街道，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命教坊司乐班，于城门奏《得胜乐》！”
“命国子监生员，百官家眷，皆可沿街相迎！”
“以……迎接凯旋元帅之最高礼节，迎岳元帅，还朝！！”
这是一场豪赌！
李若水，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将整个礼部的未来，都赌在了他对民心的判断，以及对那位年轻帝王心思的揣摩之上！
岳飞是官家的嫡系。
他不相信，官家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的嫡系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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