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觉到他日渐增长的焦躁。他经过我身边时，脚步会不自觉地加重；他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冰冷审视，渐渐掺杂了难以掩饰的烦躁和一种……被彻底无视后的恼怒。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明明猎物就在眼前，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利爪和尖牙都失去了作用，因为猎物已经先一步……停止了挣扎，甚至停止了呼吸。
他开始寻找新的方式。更激烈、更直接、更能够刺穿我这层冰冷外壳的方式。
变化始于一个周五的傍晚。那天我刚刚打扫完二楼所有的客房，腰背酸痛得几乎直不起来。正准备回保姆房稍微喘口气，却听到楼下传来一阵与往日不同的喧闹声。不是陆砚深一个人沉稳的脚步声，而是夹杂着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还有一个女人娇媚的、带着笑意的说话声。
我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继续沿着走廊安静地走向楼梯口。
走到楼梯转角，视野开阔起来。我看到陆砚深正站在玄关处，他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女人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红色连衣裙，外面披着昂贵的皮草，笑容明媚，正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仰头跟他说着什么。陆砚深微微侧头听着，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浅淡笑意。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却足以让那个女伴心花怒放。
我的心，像被一根极细的冰针刺了一下，没有痛感，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冰冷的触感，随即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一件与己无关的冰冷器物。
我垂下眼睑，像往常一样，准备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退回我的角落。
“清弦。”陆砚深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清晰地穿透了那个女人娇滴滴的絮语。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他，微微躬身。目光落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顺。
“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我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起伏。
陆砚深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顶上，我能感觉到那视线带着一种刻意的、审视的锐利。他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等待我脸上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但他注定要失望了。我的脸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转头，对身边的女伴用一种近乎宠溺的语气说：“晚晚，这是清弦，家里的保姆。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她说就行。”
那个叫“晚晚”的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属于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漫不经心的优越感。她红唇微勾，语气轻快：“哦，这就是你新找的保姆啊？看起来很年轻嘛。”
陆砚深没有接话，只是又看向我，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去准备两杯红茶，送到客厅。再用熏香机把主卧的空气净化一下，晚晚对灰尘有点过敏。”
“是，先生。”我低声应道，没有任何迟疑，转身走向厨房。
身后传来那个女人娇嗔的声音：“砚深，你对保姆都这么严肃啊？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陆砚深低沉的回应隐约传来，带着一丝模糊的笑意。
我走进厨房，动作熟练地烧水，取茶具，挑选茶叶。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茶杯时，没有任何温度传递到心里。大脑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只执行指令，不产生任何情感反馈。他带女人回家，他故意在我面前展现亲密，他想看我嫉妒，看我痛苦，看我崩溃。
可惜。
他想要的那个会嫉妒、会痛苦的沈清弦，已经被他亲手杀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壳。
我将泡好的红茶放在精致的托盘上，端到客厅。他们正坐在沙发上，那个女人几乎半个身子都依偎在陆砚深怀里，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陆砚深的手臂搭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姿态慵懒，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向我。
我目不斜视，将茶杯轻轻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先生，小姐，请用茶。”我的声音依旧平稳。
然后，我后退一步，垂手站立在一旁，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
陆砚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却一直锁在我脸上。那个女人也端起茶杯，瞥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不识趣”有些不满，娇声对陆砚深说：“砚深，让她下去吧，杵在这里怪碍眼的。”
陆砚深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我，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暗流。是恼怒？是失望？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
几秒钟后，他才挥了挥手，语气淡漠：“下去吧。”
“是。”我再次躬身，然后转身，步伐平稳地离开了客厅。自始至终，我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超过一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工作。
回到厨房，我开始准备熏香。挑选精油，清洗熏香机，注入纯净水。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空气中渐渐弥漫开舒缓的檀香气息，但我闻到的，只有一种冰冷的、属于任务的完成感。
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简单用餐后回房。陆砚深吩咐，需要随时伺候。于是我就像个影子一样，守在餐厅与厨房连接的角落里，听着客厅里传来的、时而暧昧时而娇笑的声响，等待着可能的下一个指令。
他们用了晚餐，红酒喝掉半瓶。那个女人似乎有些醉了，声音更加黏腻，动作也更加大胆。陆砚深扶着她上楼时，经过我身边，他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了我一眼。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裂痕。
但我只是微微低着头，像个真正的影子。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扶着那个脚步虚浮的女人上了楼。主卧的门被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直到周姨悄悄走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欲言又止，她小声说：“清弦，你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
我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不用，周姨。先生吩咐了，需要随时伺候。”
周姨看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圈有些发红，最终还是默默走开了。
我就这样站在那个角落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楼上的主卧里，隐约传来一些模糊的声响，但我什么也听不清，或者说，我什么也不想听。内心那片荒芜的冻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触动。
不知过了多久，主卧的门开了。陆砚深走了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袍，头发有些凌乱。他走到二楼栏杆处，向下望来。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阴影里的我。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散的酒意，有发泄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愤怒和一种近乎失控的……挫败感。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烧穿。
而我，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倒影。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回到了主卧，重重地关上了门。那声巨响，在寂静的宅邸里回荡，却依然没有惊动我死寂的心湖。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还会带第二个，第三个……不同的女人回来。
用这种最直接、最践踏尊严的方式，继续他的“报复”。
而我，只会像今天一样。
像一个最高效、最没有情绪的机器人。
完美地执行每一个指令。
然后，用彻底的、万籁俱寂的冰冷和麻木。
无声地。
凝视着他。
在这座他亲手打造的、金碧辉煌的活人墓里。
一起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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