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天地间一片灰蒙。
墨尘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和刀尖之间。胸口的伤在粗糙布条的捆绑下暂时止住了汹涌的外流血,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提醒着他方才经历的绝望与血腥。
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他的身体,却冲不散那萦绕在鼻尖、仿佛已渗入灵魂深处的浓郁血腥味。更冲不散眼前那地狱般的景象——倒塌的房屋、焦黑的断木、还有那一具具倒在血泊中、熟悉而冰冷的尸体。
李老爹咧着缺牙嘴的笑脸,张猎户挥舞着剥皮刀的背影,小石头追着野兔跑的欢叫……一幕幕鲜活的记忆,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冰锥,反复刺戳着他早已麻木的心。
恨。
一种冰冷、粘稠、深入骨髓的恨意,如同毒藤般在他空荡的胸腔里疯狂滋生、缠绕。
恨那些视人命如草芥、高高在上的“仙师”!恨他们的“宁错杀,不放过”!恨他们的冷漠与无情!
更恨……自己的无力与渺小!
如果他有力量,哪怕只有那些仙师万分之一的力量,结局是否会不同?他是否能阻止那场灾难?是否能保护那些看着他长大的乡亲?
无力感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
但他不能停下,甚至不能允许自己过多地沉溺于这蚀骨的仇恨与悲伤。还有一个念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希望,支撑着他这具破败的躯壳,向着一个方向,机械地、执拗地前行。
阿笙。
那个名字是冰冷黑暗世界里唯一残存的光点,是他此刻全部的意义所在。
她独自居住在小溪村外的山脚下,离青岚村有段距离,位置也更偏僻。那些仙师……或许会忽略那里?或许……她还能安然无恙?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他不敢去想另一种可能,那足以让他彻底崩溃。
“必须……赶到……必须确认……”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声音,像是在给自己催眠,又像是在向某个冰冷的神明祈祷。
体力在飞速流逝。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眼前景物不时变得模糊、摇晃。他死死咬着牙,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依靠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坚韧,强迫自己不断向前。
快一点!再快一点!
山路崎岖湿滑,暴雨让溪流暴涨,平时轻易可过的浅滩,此刻也变得湍急危险。好几次,他差点滑倒,被急流冲走,全靠着一股狠劲和平时对山路的熟悉,才险之又险地渡过。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凭借记忆和模糊的轮廓辨认方向。胸口那被掩盖的魔纹,偶尔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灼热感,仿佛与他体内某种正在悄然滋生的阴暗情绪产生了共鸣。每次悸动,都会让他心底那股暴戾的毁灭欲望蠢蠢欲动,却又被他对阿笙强烈的执念死死压了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雨势终于渐渐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绕过一块巨大的山岩,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清澈(即便在雨中依旧能看出其清澈)的小溪蜿蜒流淌,溪水因为降雨而略显浑浊上涨,哗啦啦的水声比往日急促了许多。
溪边,一座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小木屋,静静地矗立在迷蒙的雨雾之中。
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虽然老旧,却不见一丝杂乱。小小的窗户紧闭着,门口挂着一串用晒干的野果和贝壳串成的风铃,在风雨中轻轻摇曳,发出零星却清脆的碰撞声。
屋旁有一小片开垦出的菜畦,里面的蔬菜被打得有些蔫头耷脑,却依旧顽强地挺立着。
一切,看起来平静而祥和。
与青岚村那炼狱般的景象,形成了无比残酷又令人心悸的对比。
没有血腥味,没有破坏的痕迹,没有……死寂。
墨尘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希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却又因为极致的恐惧而不敢上前确认。
他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流下,身体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默的等待逼疯时——
“吱呀——”
一声轻响,木门被从里面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纤细,面容清秀苍白,一双眼睛极大,却黯淡无神,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的雨幕。
是阿笙!
她似乎是被风雨声惊扰,或者只是习惯性地在雨天聆听溪流的声音。她侧着耳朵,微微偏头,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对于外界变化的探寻,却没有任何惊慌和恐惧。
她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 relief(解脱感),如同最温暖的激流,瞬间冲垮了墨尘一直紧绷的神经和强撑的意志!
一直支撑着他的那口气,骤然松了。
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用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知。
“阿……”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身体便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向前一软,重重地栽倒在冰凉的溪边泥地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彻底失去了意识。
……
黑暗中,是无穷无尽的血色和冰冷。
乡亲们扭曲恐惧的面容,修士冷漠无情的目光,破碎的村庄,冲天的血腥气……无数可怕的画面碎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旋转、咆哮。
杀意、恨意、绝望、无力……各种负面情绪交织成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沉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时,一点微弱的、温暖的光亮,在那片无尽的黑暗与血色深处,轻轻摇曳起来。
那光芒很弱,却很执着。
仿佛寒冬夜里,陋室中一盏如豆的油灯。
它驱散不了所有的黑暗和寒冷,却足以提供一个方向,一个可以勉强栖身的角落。
他挣扎着,朝着那一点微光艰难地挪动……
……
意识一点点回归。
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干燥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温暖,包裹着他冰冷的身体。身下是铺着柔软干草的床铺,身上盖着一床虽然陈旧却干净温暖的薄被。
然后,是痛。
胸口依旧传来阵阵钝痛,但似乎被仔细处理过,敷上了什么清凉的药物,减轻了那份灼热撕裂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和米粥的温热气息。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极其简陋却收拾得纤尘不染的小木屋里。屋顶的茅草干燥而整洁,墙壁是用泥土混合竹篾糊就的,打磨得十分光滑。屋内家具少得可怜,一张矮桌,几个树桩做的凳子,一个简陋的土灶,灶上温着一个陶罐,正冒着丝丝热气。
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即便主人目不能视,也丝毫不显杂乱。
窗外的雨似乎已经停了,有微弱的天光透过小窗照射进来。
而那个纤细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他,坐在矮桌旁。她低着头,一双白皙却略显粗糙的手,正熟练地在一方石臼里捣着草药。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宁静而柔和。
偶尔,她会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一下灶上陶罐里粥滚的声音,或者“望”向床铺的方向,感知一下墨尘的呼吸。
墨尘静静地躺着,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她的背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伤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腔里缓缓流淌,冲淡了那噬骨的仇恨和冰冷。
这里,仿佛是血腥绝望世界之外,唯一残存的净土。
而她,是这片净土唯一的主人,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温暖。
他似乎只是凝视的时间稍长,或者呼吸的频率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阿笙捣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缓缓转过身,那双黯淡无神却清澈的眸子,“准确”地“望”向了墨尘所在的位置,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带着关切的笑意。
“你醒了?”她的声音轻柔,如同溪水流过卵石,“感觉好些了吗?你伤得很重,又淋了雨,发了高热。”
墨尘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阿笙仿佛能感知到他的窘迫,摸索着从旁边的矮桌上端来一个陶碗,里面是温热的清水。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床边,将碗递到墨尘手边。
“先喝点水。粥也快好了,你饿了吧?”
她的动作自然流畅,丝毫没有因为目盲而显得笨拙,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基于其他感官敏锐的精准。
墨尘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别动!”阿笙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持,“你胸口那伤……很深,差点伤到心脉。我帮你敷了止血生肌的草药,但还需要静养。”
她伸出手,精准地按住了墨尘没有受伤的肩膀,力道轻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意味,阻止他乱动。
墨尘依言躺好,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温水。微温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缓。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苍白,清瘦,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宁静力量。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此刻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
“谢……谢谢。”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阿笙微微摇头,接过空碗放好,又重新坐回矮桌旁继续捣药:“山里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我今早听到溪边有异响,过去就发现你倒在那里……是遇到山里的猛兽了吗?伤得这么重。”
她的语气平静而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将他当成了一个不幸遭遇兽袭的樵夫或猎户。
墨尘的心猛地一缩。
青岚村的惨状,那些仙师冰冷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剧烈的痛苦和仇恨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告诉她什么?告诉她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属于“仙人”世界的残酷和血腥?告诉她青岚村上下几十口人因为莫须有的“魔气”牵连而被屠戮殆尽?
不。
不能。
这片小小的净土,这个宁静的女子,不应该被那些肮脏、恐怖和绝望所污染。
她就像是暴风雨中唯一完好无损的蜗壳,他不能亲手将其打碎。
他需要这片温暖,需要这片刻的安宁,来舔舐伤口,来压抑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疯狂和仇恨。
“……嗯。”他最终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默认了猛兽袭击的说法,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小心……惊扰了一头黑鬃畜牲。”
阿笙捣药的手微微顿了顿。她极其敏锐,似乎察觉到了墨尘语气中那无法完全掩饰的沉重、痛苦以及……某种更深沉的黑暗。但她并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黑鬃野猪性子最是凶猛,伤了人也常有的。你且安心在这里养伤,我这里少有人来,还算清净。”她轻声说道,语气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时,灶上的粥滚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米香混合着某种野菜的清香弥漫开来。
阿笙起身,摸索着走到灶边,熟练地将陶罐端下来,盛了一碗粥。她又从一个小陶罐里,小心地夹了一小块咸菜,放在粥上。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些野菜糙米,你将就吃些,暖暖身子。”她将粥碗端到墨尘床边。
粥很烫,也很粗糙,但对于饥寒交迫、重伤虚弱的墨尘来说,却无异于人间美味。他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阿笙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吃饭的声音,脸上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
一碗热粥下肚,墨尘感觉冰冷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丝暖意,连带着精神和意志也稍微振作了一些。
他看着阿笙摸索着收拾碗筷,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那双眼睛从未失去过光明。但偶尔,她也会因为判断细微距离的偏差而指尖微微顿住,然后极其细微地调整。
一种混合着感激、怜惜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情绪,在墨尘心中涌动。
这个女子,自身居于黑暗之中,却为他这个满身血污、带着不祥与仇恨的不速之客,提供了唯一的庇护和光亮。
“你的眼睛……”墨尘忍不住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阿笙收拾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脸上并无多少悲戚之色,反而有种历经磨难后的平静:“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烧坏了。没什么,习惯了。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至少心能静些。”
她说得轻描淡写,墨尘却沉默了。
他看着她清丽的侧颜,看着她那双黯淡却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眸子,一个无比强烈、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芽,在他被仇恨和绝望浸透的心底,疯狂滋生——
力量!
他需要力量!需要足以复仇的力量!需要足以……守护这微弱光亮的力量!
如果仙道无情,视众生为刍狗,那他便追求能“碎了这天”的力量!无论那力量来自何方,是仙是魔!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下意识地,手指微微蜷缩,触碰到了胸口那被布料层层包裹的伤处。那里,不仅有着皮肉之苦,更有着一个诡异的魔纹,以及……那块神秘的黑玉。
魔君碎片……修士的追杀……黑玉的异动……
一些模糊的、危险的、却又蕴含着巨大诱惑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碰撞。
或许……那毁灭的来源,亦能成为他新生的起点?
就在他心神激荡,眼神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冰冷戾气的刹那——
胸口的黑色碎玉,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丝极细微的悸动!
这一次,不再是灼热,而是一种……诡异的冰凉!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然触动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正低头摸索着整理草药的阿笙,忽然极其轻微地“咦”了一声,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黯淡的眸子“望”向墨尘胸口的方向,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与她体内某种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存在,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跨越了无尽时空的……
共鸣。
但那感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阿笙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太过敏感,继续手上的活计。
而墨尘,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异常!
他的心猛地一提!
难道……这黑玉,或者这魔纹,会对阿笙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刚刚找到这唯一的避难所,绝不能再因为自己的缘故,给她带来任何一丝危险!
他几乎是立刻强行压下了心中所有关于力量和复仇的疯狂念头,努力让呼吸变得平稳,将所有的戾气和异常都深深埋藏起来,重新变回那个温和、怯懦、只是不幸受伤的山村少年。
木屋内,重新恢复了宁静。
只有陶罐里残余的粥偶尔发出“噗”的一声轻响,以及阿笙捣药的轻微咚咚声。
窗外,雨彻底停了。一缕微弱的夕阳金光,艰难地穿透云层,透过小窗,恰好落在阿笙恬静的侧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墨尘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冰冷仇恨的心脏深处,似乎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被这微光暖化。
但在这温暖的表象之下,裂痕已然深种。
复仇的火焰,对力量的渴望,以及那来自魔君碎片和神秘黑玉的诡异低语,都如同潜伏的毒蛇,在他心底悄然盘踞,等待着下一个爆发契机。
他知道,这片刻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中短暂的间隙。
他终究,要再次踏入那片血腥而残酷的天地。
只是为了……守护住眼前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身下的干草。
喜欢魔种噬仙录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魔种噬仙录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