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的僵持局面,滑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阶段。曹军不再发动那种人潮汹涌、杀声震天的蚁附攻城,取而代之的,是入夜后零星响起的、方向不定的冲锋号角,是黎明前突然射上城头的、并不密集却扰人清梦的火箭,以及更多时候——死一般的寂静。然而,这种刻意营造的寂静,远比震耳欲聋的战鼓更让人心头发慌,灵魂战栗。因为它强行剥夺了所有外在的干扰,迫使城内的每一个人,在无边的死寂中,清晰地聆听着两种声音:一是时间如同沙漏般无情流逝的滴答声,二是……泗水那浑浊的暗流,如何以惊人的耐心和固执,一寸寸、一厘厘地浸润、剥蚀、掏空城墙根基所发出的,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无处不在的细微啮噬声。这声音,像是无数看不见的蛀虫,正在啃食着这座城市最后的生机。
刘备没有选择逃离。陶谦临终那如同烙铁般灼烫在他心头的遗言,日夜煎熬着他,但“弃城”这两个字,其重量远超他所能承受的极限。它不仅意味着对陶谦临终托付的背叛,对麾下将士信任的辜负,更是对他半生所高举的“仁义”旗帜的一次彻底撕裂,是对他赖以立身的信念根基的一次毁灭性轰击。他无法,也无力,在关羽那双依旧充满信任与决绝的丹凤眼注视下,在张飞那粗豪却赤诚的誓言声中,在那些尽管面黄肌瘦、却仍紧握兵刃、眼中尚存一丝微弱火苗的士卒面前,轻易吐出这两个字。
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如同城头那些被水汽浸透、颜色深沉的墙砖。每日的巡视依旧,但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扫视城外可能的敌情,而是更多地、近乎贪婪又带着绝望地,流连于那些在墙体上不断向下蔓延、如同丑陋伤疤般扩大的深色湿痕,观察着墙根墙角那些在阴暗潮湿环境中疯狂滋生的、滑腻而茂盛的青苔与菌类,检视着身边士卒们因长期浸泡在湿冷环境中而显得浮肿、苍白,甚至开始脱皮、溃烂的脚踝和小腿。军医官每日的例行汇报,其内容一次比一次更令人心惊肉跳:普通的伤风感冒,已迅速转为咳嗽不止、胸痛咯血的严重肺疾,并且开始在同营房的士兵间传染;因饮用不洁之水或环境潮湿导致的严重腹泻,使得大量士卒脱水虚弱,浑身无力,连武器都难以握稳,更别提登城作战;更可怕的是,一种伴随着持续低热、浑身乏力以及皮肤上出现诡异红疹的、病因不明的怪病,开始在几个营区小范围内悄然出现,老军医颤抖着声音回禀,此症极似古籍所载,由水湿瘴疠之气引发的——瘟疫之先兆!
粮仓的问题,也终于如同脓疮般彻底破裂,再也无法遮掩。当一袋袋、一筐筐散发着浓烈霉变与腐水混合恶臭的米麦,被士兵们皱着眉头从仓廪深处抬出来,堆积在空地上时,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连天空似乎都更加阴沉了几分。目睹此景,即便是那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最是坚韧不拔的老兵,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近乎崩溃的绝望神情。糜竺,这位曾经富甲一方、风度翩翩的商贾,如今形销骨立,衣衫沾染污渍,他踉跄着来到刘备面前,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下,未语泪先流,声音嘶哑哽咽,几乎是泣不成声地陈述着库存粮食即将彻底告罄,以及大面积霉变已无法食用的残酷现实,最后,他以头抢地,恳求刘备下令,再次削减全军上下本已少得可怜的口粮配给。刘备低头看着这位倾尽家财、一路相随的部下如今这般凄惨模样,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无力地、沉重地挥了挥手,示意照准。
削减口粮的命令,如同最后一道无情的枷锁,重重地铐在了每一个饥肠辘辘的守军心头。命令传达到城头,那些倚着垛口、眼神原本只是疲惫空洞的士卒,在听到消息的瞬间,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也如同风中残烛般,倏然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以及在这麻木之下,悄然滋生、缓慢蔓延的,对命运、对决策者、对这不公世道的,一丝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的怨恨。希望,如同城墙上那些不断被水汽蒸发又再次浸湿的深色痕迹,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最终只留下绝望的印记。
陈登的身影依旧出现在防务最紧要、或是渗水最严重的地段。他脱去了文士的宽袍,换上便于行动的短衣,甚至亲自与满身泥泞的士卒们一同扛起沉重的沙袋,奋力堵向那些不断汩汩冒出浑水的墙根裂缝。他的高效干练与这种“身先士卒”的姿态,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稳住了他所负责区域的军心,赢得了一些士卒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信赖。然而,在一次仅有他与一位跟随陈家三代、绝对可靠的老家臣的密谈中,他挥手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那铅灰色、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阴沉天空,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断:“这城墙……内里早已被水蛀空,看似依旧矗立,实则外强中干,绝对撑不过下一次稍大些的秋雨冲刷。或者说,它甚至撑不到曹军下一次真正发力、有针对性的重点冲击。刘备……他还在犹豫,他在等待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或者说,他是在与自己内心那道名为‘忠义’的、沉重无比的坎做最后的搏斗。”
老家臣垂手侍立,低声询问:“少主,那我们的路,究竟该如何走下去?”
陈登眼中寒光一闪,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幻想与情感的极致冷静,他缓缓道:“路,不能指望别人来铺,必须靠我们自己的手去开辟。传我的命令下去,我们暗中掌控的那几处秘密储粮点,从即刻起,警戒提升至最高等级,严密封存,没有我亲自画押的手令,哪怕是一粒发霉的米,也不得擅自挪动!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立刻去物色几个绝对忠诚、胆大心细,并且**水性极佳**的死士,我有重要任务交给他们。我需要知道,城外泗水河道的确切水位,这几日涨落如何,以及……曹军在水源附近布防的细节,哪怕是最细微的调动变化,我都要知道!”
他已经在冷静地为最坏的结局做最充分的准备,同时,也在黑暗中,竭力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可以利用的“转机”。与曹操进行直接的、深入的暗中联络,风险实在太大,无异于与虎谋皮,他还在审慎地观望,权衡着时机与代价。但在乱世中生存的第一要义,便是保存实力,掌控信息,唯有如此,才能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救命稻草。
而性烈如火的张飞,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被困在牢笼之中、缓慢腐烂等死的憋屈与焦躁了。他提着那杆饱饮鲜血的丈八蛇矛,一双环眼因缺乏睡眠和内心炽烈的怒火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一头发狂的困兽,径直冲到刘备面前,声音嘶哑地低吼,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大哥!俺受不了了!这般窝窝囊囊地困守在这水洼子里,眼睁睁看着兄弟们饿死、病死不如下令,让俺老张挑选三百敢死之士!就今夜!趁他曹阿瞒不备,悄悄坠下城墙,去劫了他的粮草大营!若能成功,抢回粮食,便可解这燃眉之急!就算不成,大不了马革裹尸,痛痛快快战死沙场,也好过在这里一天天看着自己发霉、烂掉!”
刘备抬起头,望着三弟那张因极度焦虑和愤怒而扭曲、却又写满了对自己毫无保留信任的脸庞,心中如同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痛彻心扉。他何尝不知,张飞这看似鲁莽的提议,其实是城内许多被绝望逼到极限的将士们共同的心声?这种被潮湿、饥饿、疾病和寂静慢慢勒紧脖颈,一点点剥夺生命和尊严的窒息感,远比在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拼杀,更加残酷,更加折磨人的意志。
“翼德……”刘备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你的勇武,大哥岂能不知?但曹营经营日久,戒备何等森严?郭嘉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岂会对我军可能的劫营毫无防范?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兄弟们去送死啊!”
“那你说怎么办?”张飞猛地踏前一步,几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声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就在这里干等着!等着这破墙自己塌掉!等着咱们所有人都变成这泗水里的浮尸,去喂王八吗?!”
刘备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无言以对。张飞所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灵魂上。他何尝不知道现状?但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能彻底说服自己那颗被“忠义”枷锁束缚的心的理由,也需要一个能够对麾下将士、对城中百姓有所交代的、不那么屈辱的结局。直接开城投降?将所有人的生死完全寄托于曹操那难以揣度的“仁慈”?他做不到,那比杀了他还难受。血战到底,直至最后一兵一卒?那是拉上全城无辜的军民,为自己的信念殉葬,是最大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尝试组织突围,杀出一条血路?在曹军铁骑四面合围、以逸待劳的情况下,成功率微乎其微,而且,那些无法随军行动的平民百姓,他们的下场又会如何?
他真正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面前每一条看似可行的道路,都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和陷阱,最终都通往一片看不清的、充满未知危险的黑暗深渊。陶谦临终写在他掌心的那个“慎”字,与那个惊心动魄的“弃”字,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激烈地碰撞、厮杀,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撕裂成两半。他必须做出一个抉择,这个抉择,比他此生任何一次在战场上的冲锋陷阵,都要艰难千百倍。而这个无比痛苦的决定,每多拖延一刻,下邳这座孤城,就在泗水无情的浸泡和侵蚀中,无可挽回地,向着最终的毁灭与沉寂,更近一步。潮湿的,早已不仅仅是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空气,更是弥漫在城中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个人骨髓深处、那浓稠得化不开的,名为绝望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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