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日头，已经带上了几分狠劲，晒得人脊梁骨发烫。靠山屯往县里去的土路两旁，拖拉机犁出来的地垄沟连成一片。可县里公安局的气氛，却跟这蓬勃的节气格格不入。
王建军局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对着电话筒，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确认了吗？好，我知道了。感谢深圳方面的同志。”
他刚放下电话，孙志刚和马爱国就推门进来了，两人都是一身尘土，脸上带着疲惫与亢奋交织的神情。
“王局！”孙志刚嗓门洪亮，“烈士陵园那边，挖开了，跟程飞那孩子闻到的味儿对上了。就在那个有裂缝的旧坟茔子里，起出来三支长枪，还有不少火药！他娘的，这帮瘪犊子，真会找地方藏！”
马爱国比较沉得住气，补充道：“看痕迹，埋了有段日子了，但最近肯定有人动过。我那边也在水洼屯往北二十里废弃旧军阀的四合院里，找到了那辆被劫的军粮货车，剩下的粮食都在，清点过了，少了一小部分。房子里有生火做饭的痕迹，铺盖卷儿也有三套，看样子，南至清那三个王八羔子，在那儿躲了不止一天。”
王建军听着，脸上却没什么喜色，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刚接到深圳公安的电话。”
“深圳公安？”孙志刚和马爱国对视一眼，心都提了起来。
“在深圳湾附近海域，渔民打捞上来一具男尸。”王建军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身上找到了知青证，名字是——赵卫东。”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
“死了？”孙志刚有些难以置信，“那……南至清和周晓梅呢？”
“尸体只有一具。深圳的同志分析，很可能是偷渡时遇上了恶劣天气或者涨潮，体力不支溺水身亡。南至清和周晓梅，可能已经成功偷渡到香港，也可能……”王建军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明白，茫茫大海，淹死个把人，尸骨无存太常见了。“那边会根据流程处理赵卫东的遗体，通知家属。这个案子……暂时，只能到这里了。”
“妈的！”孙志刚忍不住骂了一句，狠狠一拳捶在桌子上，“让这几个狗杂种跑了！白忙活一场！”
马爱国叹了口气：“真要是抓回来，也是吃枪子的罪过。就是便宜他们了。”
王建军脸上是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火车站那边，我们晚了一步，就差那么一步！让他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溜上了南下的火车！水洼屯那边，死了十三个，医院里还躺着几十个，百草枯那玩意儿……喝下去就难救，估计也悬了。好好一个屯子，就这么毁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通知下去，相关善后工作跟进，对南至清和周晓梅的通缉令照常发放，但跨省追捕……目前看，难度太大，追踪也跟不上。先把我们手头能结的部分，整理上报。”
“是！”孙志刚和马爱国心情沉重地应了声，退出了办公室。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在公安局大院里传开了。食堂里，晚饭时分，更是议论的中心。
程秋霞一边给工友们打菜，一边竖着耳朵听。周红梅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秋霞，听说了吗？那个杀千刀的杀人犯，可能跑香港去了！还有个叫赵卫东的，淹死在深圳湾了！”
程秋霞舀了一勺子土豆炖豆角，扣在对面职工的饭盒里，咂咂嘴：“唉，你说说，这都是图个啥？人家开货车的好好的人非得给人家杀了，瞧瞧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吧。”
旁边排队的孙玉芬插话道：“可不是嘛！听说那个南至清，家里成分不好，在屯子里受了气，这才走了极端。可再大的气性，也不能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啊！那可是军粮！还投毒，害了那么多条人命！”
话是这么说，等食堂忙活完，程秋霞收拾好东西，急匆匆就往家走。推开家门，看见程飞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半根黄瓜，咔嚓咔嚓地啃着，旁边蹲着那只神出鬼没的狸花猫，正舔着爪子。
“妈，你回来啦。”程飞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黄瓜籽，眼睛亮晶晶的。
看着闺女这没心没肺的样子，程秋霞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她走过去，摸了摸程飞的头：“嗯，回来了。晚上吃的啥？”
“青青给我拿的炸丸子，可香了。”程飞满足地眯起眼，像只被顺毛的小猫，“妈，你不高兴？”
程秋霞一愣，随即苦笑，这孩子嗅觉太灵，连情绪都能闻出来？“没啥，妈就是累了。”她不想跟孩子说那些血腥的事，转移了话题，“明天妈休息，带你去公园玩啊？”
“好啊~”程飞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高兴地点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邻居周红梅，她一脸八卦地探头进来：“秋霞，秋霞！有个新鲜事儿嘿！”
“啥事儿啊？看把你急的，过来坐。”程秋霞给她拿了个板凳。
周红梅坐下，拍着大腿：“我刚从隔壁县我二姨家回来，听她说的！她家小子不是在省城印刷厂当临时工嘛！你猜怎么着？他们厂子最近接了新任务，保密级别还挺高！”
“印啥啊？毛主席语录？”程秋霞不以为意。
“不是！”周红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绝密消息的兴奋，“是课本！高中的数理化课本！听说啊，上面要有大动静了，停了十年的那个……高考！可能要恢复了！”
“啥？！”程秋霞这下真惊着了，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掉地上，“高考？红梅，这话可不敢乱说！”
“我骗你干啥！”周红梅信誓旦旦，“我二姨家小子亲口说的，厂子里老师傅都这么传！机器都开动了，日夜不停地印呢！说是要给年轻人一个出路！”
程秋霞怔住了，心里翻江倒海。高考……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要是真恢复了，得影响多少人的命运？她不由得看向正在逗弄狸花猫的程飞。飞飞还小，可屯子里那些知青呢？孙晓玲、王琳、赵援朝他们……还有县城里，那些因为成力量是少，家里地方不够住，又因为政策只能下乡、进厂的年轻人……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程秋霞喃喃道。
“谁说不是呢！”周红梅附和，“真要恢复了，可是给了孩子们一条正道儿，不用再一心想着扒火车进城当盲流，或者……像南至清那样，走那歪门邪道了。”
提到南至清，气氛又沉默了一下。
“可不是，就差那么一点…听说南至清脑子还挺聪明…”
程飞似乎没太听懂她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妈妈和周阿姨的情绪变化，她仰起脸，看着程秋霞：“妈，高考是啥？好吃的吗？”
程秋霞被她逗笑了，心里的沉重散了些，弯腰捏了捏她没什么肉的小脸：“傻闺女，高考不是吃的，是……是能改变人命运的大事。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第二天，程秋霞果然带着程飞去了公园看人放风筝，心里还琢磨着高考的事儿。碰巧遇到了孙玉芬也在。
孙玉芬一边看着周小兵和程飞玩抽噶啦，一边就跟程秋霞念叨：“秋霞，听说了吧？高考的事儿？”
“听说了点风言风语，真的假的啊？”
“八九不离十。”孙玉芬语气肯定，“我家单位都传开了。你说，这要是真的，有孩子的人家是不是也得准备准备？我姐家孩子高中毕业都两年了，一直在家里闲着。”
程秋霞心里一动：“是该准备。不过，这书本都丢下多少年了，咋准备啊？”
“可不是嘛！”孙玉芬愁道，“旧的课本估计都找不齐了，新的还没下来。唉，真是急死人。”
程秋霞牵着程飞的手在公园里溜达，阳光透过新绿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程飞眯着眼，突然扯了扯程秋霞的衣角。
“妈，”她指着路边围墙根下，一簇刚刚绽放的淡紫色野花，“好看。”
程秋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不知名的小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开着，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她心头那点因为南至清逃亡和高考传闻带来的纷乱思绪，忽然就平静了些。
“嗯，好看。”程秋霞握紧了女儿的小手，“走，回家妈给你做老黄光汤吃。”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关于高考的传闻，王建军也听到了，这让他想起了很多旧事，也想到了未来。桌上的电话安静着，深圳那边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南至清和周晓梅，就像投入大海的两颗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卫东的尸体已经被其家人认领，听说哭得天昏地暗。
水洼屯的死亡人数最终定格在十五人，还有八人在医院靠着药物维持，医生私下说，也就是时间问题。军粮追回了大部分，被污染的部分进行了销毁处理。案件报告他已经签了字上报。
一切都似乎告一段落，但王建军心里清楚，有些伤痕，需要很久才能愈合，甚至永远无法愈合。而新的变化，比如那即将重启的高考，又会将这看似平静的湖面，搅动起怎样的波澜呢？
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窗外渐沉的夜色。
而在遥远的南方，深圳湾的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带走了昨夜的故事，也等待着明天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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