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个声音。
黏腻,低哑,像含着一口浓痰在念什么晦涩的古文,断断续续,却执着地穿透304宿舍老旧的木门,钻进耳朵里。
已经第七天了。
每晚准时凌晨一点响起,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回荡,直到天色将明未明时才悄然消失。
第一晚,对门宿舍的王鹏还骂骂咧咧地踹开门吼过一嗓子:“谁啊!大半夜的念个屁!”那声音停顿了大概有三秒,然后,以一种更清晰、更贴近门板的音量,继续响起。王鹏后来再没出过声,第二天就苍白着脸申请了换宿,据说理由是神经衰弱,但没人再见过他。
于是这成了我们这层楼心照不宣的秘密和禁忌。
熄灯后,没人敢踏出宿舍半步,各自用被子蒙住头,或用耳机堵住耳朵,试图隔绝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诵读。
管理员上来查过两次,都说走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可声音依旧夜夜准时降临。
今晚,它停了。
不是在念完一个段落后的自然停顿,而是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骤然地、突兀地,断了。
死寂。
比那恼人的诵读声更让人窒息的死寂,瞬间攫住了我。
连窗外惯常的风声虫鸣都消失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撞得耳膜生疼。
我维持着侧躺面朝门口的姿势,一动不敢动,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
之前不是没好奇过。
好几次,那声音响得人烦躁不堪时,我也曾生出过从门缝里看一眼的冲动,但都被王鹏那晚的下场和源于本能的恐惧压了下去。
可今晚,这诡异的寂静像一只无形的手,推搡着我。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动作极缓地,像拆解一枚炸弹,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步一步,挪到门边。
老式的木门,门板与地板之间有一道不算窄的缝隙。
平时塞小广告的常利用它,此刻成了我窥探外界的唯一窗口。
我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单膝跪地,将左眼小心翼翼地凑近那条缝隙。
走廊的声控灯没亮,只有远处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牌,提供着一点微弱的光源。
光线勉强勾勒出走廊的轮廓,深邃,空洞。
看见了。
在走廊的尽头,背对着我,坐着一个身影。
看身形像个男学生,穿着普通的深色衣服,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他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不清具体,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块状轮廓。
他不动,也不出声,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我屏住呼吸,眼睛瞪得酸涩,不敢眨动。
他到底在干什么?刚才的声音是他发出的吗?现在为什么停了?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开始模糊,准备稍稍退开时——
那个背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只是肩膀似乎不再那么紧绷,头颅依旧低垂。
然后,一个声音,贴着我俯身向下的左耳耳廓,清晰地响了起来。
没有经过空气传播,没有由远及近的过程,就像是有人同样趴在地上,嘴唇紧贴着门缝的另一边,对着我的耳朵眼在说话。
气息冰冷,带着一种陈腐的纸页味道。
“同学,”
他轻声问,语调平直,没有任何起伏。
“能借我点灯光吗?”
轰的一声,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血液直冲头顶,又瞬间冻结!
他明明还在走廊尽头背对着我坐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声音贴在我耳边?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如铁,脖子像是被水泥浇筑,根本无法转动。
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我,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不能转头,不能回头。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啸。
可眼角的余光,在我完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地向左侧——也就是我刚才俯身时,左耳对应的门缝后方——瞥去。
视线首先捕捉到的,是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就虚悬在我耳边不到一寸的空气里,指节修长,却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白。
那只手,捧着一本摊开的“书”。
而那本书的封皮……
粗糙的,带着毛孔纹理的,甚至能看清一些细小的汗毛和血管脉络的皮肤的质感。
那“封皮”上,有眉毛,有紧闭的双眼,有鼻梁的轮廓,有失血的、微微张开的嘴唇——
那是我的脸!
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特征,都和我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那本“书”,是用我的脸皮做成的。
“啊——!!!”
积攒到顶点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一声凄厉扭曲、不似人声的尖叫,在304宿舍死寂的空气里,猛地炸开。
我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质床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条门缝,仿佛那里会有什么东西钻进来。
门外,走廊尽头那个背对着我的身影,开始动了。
他不是站起来,转身,而是以一种违反人体工学的、极其别扭的姿势,关节发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的脆响,整个身体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无形的线拉扯着,缓缓地、一格一格地转了过来。
幽绿的安全出口灯光,勉强照亮了他的正面。
没有五官。
本该是脸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平滑的,没有任何起伏的皮肤组织。
而在他转身的过程中,那只悬在我耳边的、捧着“书”的苍白的手,连同那本印着我脸庞的恐怖书册,如同烟雾般,缓缓消散了。
不,不是消散。
是…回收。
它们化作一缕淡淡的黑气,倏地一下,被吸回了那个转过身来的、无面身影的体内。
他“站”在那里,用那张空无一物的“脸”,“看”着我所在的方向。
然后,他抬起了那只刚刚还捧着书的手,朝着我,轻轻地,勾了勾食指。
同时,那个冰冷的、贴耳的声音,再次直接在我脑颅内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疯狂的笑意。
“光线不够。”
“看来,得再借一页。”
我瘫坐在床脚,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淹没了我,几乎要让我窒息。
我想动,想逃,可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重而缓慢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尖上。
门,没有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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