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鲜红的颜色在柳坪村灰扑扑的背景下，像一道道刺眼的伤口。
村委会里，暖气开得过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廉价香氛和紧张汗意的味道。
验收组的车队扬起一路尘土，准时停在了村委会门口。
为首的省信息技术应用推广中心的陈局长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喜”到了。
横幅鲜亮，花团锦簇，门口站着一排笑容标准、精神矍铄的老人，齐声喊道：“欢迎领导莅临指导！”
陈局长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人群，与一个戴着“基层治理顾问”徽章的中年男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人正是李会长。
赵子轩调整了一下伪装成省报记者的胸牌，将相机镜头压低，混在队伍的末尾，他的心跳得像战鼓。
当他看清李会长那张油滑而自信的脸时，一股冷意从脊背升起。
果然是他。
这条产业链的顶端，终于露出了水面。
村委会大厅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型新闻发布厅。
最前方是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智政通”系统的界面简洁而富有科技感。
镇里精心挑选的五位“演员”和另外五位被提前培训好的“示范老人”坐在前排，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精准地等待着指令。
林枫和张野则像两道不起眼的影子，站在最角落的位置。
林枫的手插在口袋里，指尖却在悄悄操作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毫不起眼的App，图标是一个小小的云朵。
他按下了连接键，手机热点无声地激活了藏在窗帘褶皱后的微型摄像头。
信号通过他设置的中继站，稳定地传输到了404寝室，陈默正坐在电脑前，十指如飞。
“演示现在开始。”陈局长清了清嗓子，意气风发地指向屏幕，“我们推出的‘智政通’系统，旨在打通服务群众的最后一公里，尤其是针对老年群体，我们实现了‘刷脸三秒到账，服务零距离’的便捷体验。”
他的话音刚落，第一位“示范老人”精神抖擞地走到终端前。
她熟练地调整好角度，屏幕上的人脸识别框瞬间由红变绿。
“认证成功，高龄津贴已发放。”清脆的电子音响起。
“好！”李会长第一个鼓起掌来，声音洪亮，“看到了吗？这就是未来乡村的模样！高效、透明、无死角！科技的力量，让每一位老百姓都能享受到时代的红利。”
掌声雷动。
一个接一个，“示范老人”们依次上前，每一次都是精准识别，一次通过。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完美得像一部精心编排的戏剧。
验收组的成员们纷纷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林枫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低声对身旁的张野说：“等会儿，我们要让全省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无死角’。”
张野紧张地攥紧了拳头，点了点头。
后门外，刘奶奶和其他十二位村民正屏息等待着，他们才是这场戏剧真正的主角。
演示顺利结束，到了记者提问环节。
陈局长微笑着准备应付几个不痛不痒的官方问题。
就在这时，一只手高高举起。
“您好，陈局长。”赵子轩站起身，声音清晰而沉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是省报记者赵子轩。根据我们拿到的内部数据，‘智政通’系统在全县范围内的首次认证失败率高达18.7%，我想请问，对于这近两成的老人，您所说的‘零距离服务’是如何体现的？”
空气瞬间凝固。
陈局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块欲碎的玻璃。
他没想到，在这场天衣无缝的表演里，会杀出一个如此刁钻的问题。
就在他语塞的刹那，李会长笑着接过了话筒，姿态从容不迫：“这位记者朋友提的问题非常好，也很专业。这说明我们的工作确实还有提升空间。”他顿了顿，环视全场，“18.7%，这个数字听起来不小，但主要是个别老年人对新技术、新设备的适应问题。我们已经注意到了，并且正在通过引入市场化的‘助老服务包’，由专业人员上门指导，来逐步解决这个问题。”
好一个“市场化服务”。
赵子轩在心里冷哼，这正是他们敛财的关键。
李会长的话音未落，人群的角落里，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林枫。
他没有看主席台上的任何人，径直走到了投影仪旁。
他身后，村委会的后门被推开，张野扶着刘奶奶，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在他们身后，是十二位来自柳坪村和邻村的真实村民，他们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与土地和岁月抗争的痕迹。
他们与前排那些“精神矍铄”的演员，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现场顿时一片骚动。
陈局长和李会长的脸色，从难堪瞬间变成了惊骇。
林枫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U盘插进了电脑。
投影幕布上，“智政通”那张科技感十足的宣传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粗糙但真实的视频。
视频里，刘奶奶佝偻着背，一次次地凑近手机屏幕。
系统机械的提示音反复响起：“面部光线不足，请调整姿势。”“未能识别，请重试。”“疑似替身，认证失败。”
最后一次失败时，视频里的刘奶奶终于崩溃了。
她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我是我！我就是刘桂芳！我在这块土地上种了一辈子地，没偷过一天懒！怎么就不是我了！”
那一声绝望的呐喊，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场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验收组的几位成员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屏幕画面一转。
陈默同步上传的内容精准地弹了出来。
左边，是林枫改装的“一键认证机”的操作视频：刘奶奶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立刻显示“认证成功”。
右边，是两张后台数据的对比图：同一位老人，在官方终端上连续失败7次的所有错误代码，与在改装设备上一次性通过的数据流，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是怎么回事？！”一位验收组成员忍不住失声问道。
赵子轩握紧了手中的一份打印文件，再次站了出来，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洪亮，字字如刀：“我这里有一封‘智政通’系统研发公司的内部邮件，标题是‘关于优化识别算法精度的建议’。其中有一句结论是：‘为有效促进线下助老服务包的销售和推广，建议保持当前识别精度，不宜进一步放宽算法阈值。’”
现场彻底哗然！
这已经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赤裸裸的商业欺诈！
为了卖服务包，故意让老人们认证失败！
“荒谬！诽谤！”李会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林枫和赵子轩，因愤怒而面目扭曲，“你们这是非法窃取、公然展示商业机密！我要报警！”
林枫终于抬起眼，平静地迎上李会长色厉内荏的目光。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李会长，那您觉得，一个孩子，为了不让自己的妈妈再被欺负，把家里的丑事说出去，算不算非法获取家庭隐私？”
李会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的验收会，最终以一种狼狈不堪的方式不欢而散。
当晚，县政府官网就挂出了紧急通知：“即日起，在全县范围内，对智慧政务系统存在的适老化问题进行全面排查整改，并立即在各乡镇服务大厅设立人工绿色通道，确保所有业务均可人工办理。”
深夜，小唐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李会长被市纪委叫去谈话了。你们赢了。”
林枫站在窗边，没有回复。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村委会的小院里。
刘奶奶拉着张野的手，正颤颤巍巍地从自己那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被手心捂得有些发软的糖果，硬往他兜里塞。
“娃，吃糖，吃糖。”老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丝哽咽，“你比我那亲儿子，还会弄这些洋玩意儿。”
林枫举起手机，悄悄拍下了这一幕。
他登录上久未更新的“口述中国”账号，将照片发了上去，配上了一行文字：“技术的进步，不应该设置门槛，更不应该拿老人的尊严和眼泪，当做攀爬的垫脚石。”
而在千里之外，那间属于404寝室的阳台上，被林枫留给小慧的旧录音机里，磁带正缓缓转动，播放出一段崭新的、带着稚气却无比温暖的童声：
“今天，我帮住在楼下的王奶奶刷脸了。她给了我一颗糖，还说，我比手机要温暖多了。”
林枫看着手机上那张照片，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轻松。
这场胜利，像是在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上，奋力凿开了一个小孔，让一丝光透了进来。
但这堵墙本身，依然厚重得令人窒息。
将一个被商业利益刻意遮蔽的真相公之于众，让他有了一种奇特的、挖掘历史般的疲惫与亢奋。
这种感觉，让他忽然有了一种更为强烈的冲动，想要去查证一些早已被时间掩埋的旧事。
一些关于另一个人的，几乎快要被世界遗忘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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