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东市茶棚前的青砖墙已围了三层人。
“兵解丹成，则主暴虐；万人献祭，换一将不死？”
最前排的老妇人抖着枯枝般的手指，将黄纸上的字念出声。
她脖颈处还系着孝带——前日里，她那在边军当伙夫的小儿子刚托人带信说，营里发了新丹，说是能提气壮骨。
此刻黄纸右下角，歪歪扭扭列着一串名字，最末那个“王铁柱”，正是老妇人小儿子的乳名。
“这画像......”卖糖人的周老汉踮脚凑近，喉结猛滚。
画中女子被火舌吞没的瞬间，他认出那是城南米铺的小满娘——上月他去米铺籴米，还见她抱着刚会走的小孙子逗弄。
可前日里，米铺突然烧了个干净，说是“走水”，如今这画像上，女子脖颈处分明勒着半圈焦黑的绳痕。
“作孽啊！”老妇人突然瘫坐在地，怀里的竹篮骨碌碌滚出，几个青杏滚到周老汉脚边。
他弯腰去捡，抬头时正看见街角的朱门禁军策马而来，银枪尖挑开人群：“闲杂人等散开！”
人群如被石子砸中的湖面，霎时碎成几瓣。
有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抄起半块砖，“哐当”砸在街角药王祠的牌匾上：“什么活菩萨！
合着是给暴君炼人丹的帮凶！“
禁军统领的马被惊得前蹄扬起，他勒住缰绳，目光扫过满地黄纸。
每张纸边角都压着枚铜钱，铜锈斑驳，刻着“药为人奴”四个小字——和前日里在城南破庙抓到的乞儿怀里搜出的一模一样。
“追！”他抽出腰间佩刀，“把贴告示的小崽子全给我揪出来！”
可等禁军踹开二十几家破庙、桥洞，只抓到些浑身发抖的乞儿。
每个孩子怀里都塞着铜钱，问起是谁给的，只说“穿青布衫的先生，给了热乎的炊饼”。
有个小乞儿被吓狠了，从裤腰里摸出半块冷炊饼，饼屑簌簌落在地上：“他说......说要让大家知道，火不是天烧的，是人点的......”
巷尾瓦罐铺后，裴昭南缩在褪色的蓝布帘后，指节捏得发白。
他看着禁军押着乞儿远去，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药包——方才混在人群里时，他摸回了半张被踩皱的告示。
墨迹渗着水，“万人献祭”四个字晕成暗红，像极了边军帐篷外那片被血浸透的冻土。
“她要的不是怕，是恨。”他对着墙根的苔藓轻声道，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让天下人都记得，是谁点了那把火。”
西阁的铜炉烧得正旺，可苏锦言却觉得浑身发冷。
铁链勒进腕骨的疼倒不算什么，真正让她发抖的，是萧无衍指尖的温度——他扣着她脉门，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凉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块。
“你说你会救所有人。”他的拇指碾过她腕间的紫痕，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可你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
苏锦言抬头，左眼映着烛火。
她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缠着漆黑的瞳孔——这是连续五夜未眠的痕迹，也是逆脉丹开始啃噬神魂的征兆。
“王爷。”她笑了，嘴角渗出的血珠坠在下巴，“你的药，快死了。”
萧无衍的手指骤然收紧。
她听见他指节发出的轻响，像极了前世刑房里，刽子手拧紧绞索的声音。
可这一世，她偏要在绞索勒断脖子前，咬下对方一块肉。
“你有没有闻到？”她突然吸了吸鼻子，血沫溅在他玄色锦袍上，“金匮库里，有股腐心的味道......”
萧无衍的瞳孔骤缩。
他松开手后退半步，腰间的虎符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那是方才他甩在她脚边的，说是“最后通牒”。
可现在，他忽然想起昨夜巡查金匮库时，确实闻到过一缕若有若无的腥甜，像腐烂的血参，又像......
“那是’逆脉丹‘在吃你的神魂。”苏锦言的声音突然变轻，像在说什么秘辛，“你以为它在帮你强筋健骨，其实每颗丹里都裹着半滴地脉阴血。
七日为限，阴血化蛊，蚀魂腐骨......“
她剧烈咳嗽起来，黑血混着碎肉喷在他战靴上。
落地时“滋啦”一声，青砖被腐蚀出个焦黑的小坑，散出刺鼻的腥气。
萧无衍后退两步，撞翻了案上的药罐。
朱砂、雄黄撒了一地，红的黄的，像极了千药台血参周围的毒花。
他盯着靴面上的黑血，喉结滚动：“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娘的医经里，记着前朝的焚鼎录。”苏锦言垂下头，汗湿的碎发黏在额角，“她用命换来的东西，总不能让它再变成杀人的刀。”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侍卫的声音带着颤，“老判官闯宫了，说要面圣，还带着本......本《焚鼎录》！”
萧无衍猛地转身，玄色斗篷扫过苏锦言的脸。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混着血沫，却比任何琴音都清亮。
养心殿的龙涎香烧得太浓，呛得老判官直咳嗽。
他跪在金砖上，怀里的《焚鼎录》用黄绢包着，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
“陛下！”他叩首，额头撞在砖上的闷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今之兵解炉，即前朝亡国灶！
当年周幽王为练不死军，抓三万百姓投炉炼丹，结果丹未成，国先亡！
如今战王的兵解丹......“
“够了！”皇帝将茶盏重重一放，茶水溅在《焚鼎录》上，“边患未平，战王是朕的柱石！”
“可柱石若生了虫......”
“放肆！”太子猛地站起来，腰间玉佩撞在桌角，“老大人年纪大了，莫不是被妖言惑了心智？”他冲殿外使了个眼色，两个宦官立刻上前要架人。
“且慢！”赵太常突然从袖中摸出个布包，“陛下，这是柳五郎弟弟的供词。”他展开布包，里面是件染了炭灰的粗布内衣，“那孩子被软禁时，用炭灰写在内衣上的——‘自愿献药书’是被逼的，真正的药书......”
皇帝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接。
殿外的风雪卷着碎雪扑进来，吹得供词上的字迹忽隐忽现。
他望着老判官鬓角的白发，又看了看太子紧攥的拳头，忽然伸手拿过供词。
“着御史台密查西苑金匮事。”他提笔批下，朱笔在宣纸上洇开个小红点，像滴凝固的血。
地下医坊的陶炉烧得通红，裴昭南盯着炉中翻涌的药汁，喉结动了动。
十二位民间医师围在四周，有人捏着药杵的手在抖——他们方才亲眼看见，士兵喝了“清脉散”后，先是浑身抽搐，接着突然痛哭：“我杀了阿强！
他只是想抢个炊饼，我却拿长枪捅穿了他的肚子......我以为他在叛乱！“
“这不是药，是蛊。”裴昭南将药渣倒进陶瓮，封好口，“不是治，是控。”他转向身边的小药童，“把这瓮药渣送去皇宫暗渠，告诉管暗渠的张公公，就说......让陛下闻闻，这便是王爷口中的‘仁政’。”
子时三刻，金匮库的青铜灯树忽明忽暗。
萧无衍倚着书案，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黑血。
地上的焦痕还在冒白烟，像极了苏锦言喷在他靴上的那摊。
他翻开案头的《九曜药典》，泛黄的纸页上，一行小字刺得他眼睛发疼：“逆脉丹第七日必生异兆：耳闻亡魂泣，目见血河涌。”
他猛地合上书，佩刀“呛啷”出鞘。
地库深处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人在哭，又像有无数指甲在抓挠石壁。
他握着刀走向千药台，却在石门处顿住了——青石板上，一道暗红的符纹蜿蜒如活物，首尾相连处刻着锁龙之首。
“是你......还是我，正在变成怪物？”他伸手抚过符纹，指尖沾了点暗红色的碎屑——是干了的血。
阴影里，苏锦言缩在廊柱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萧无衍的背影，摸了摸舌底那枚薄如蝉翼的刀片——那是她昨夜用乌金针磨的，藏在舌下三天，已经染了淡淡的锈味。
第五夜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碎雪撞在窗纸上。
苏锦言听见药奴换班的梆子声，喉间的刀片硌得生疼。
她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灯火，忽然笑了——这一次，她要让所有人都看清，谁才是困在笼中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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