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角楼的铜雀风铃在晨风中发出细碎的响，苏锦言站在丹墀之下，玄色翟纹披风被风掀起一角。
她望着金銮殿朱漆大门上斑驳的铜钉，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母亲当年被逐出宫时，太医院老院首偷偷塞给她的“济世令”，此刻正贴着她的肌肤发烫。
“医者不涉政，卿宜知止。”
尖细的太监嗓音从殿内飘出，苏锦言抬头，看见李公公捧着明黄缎子站在檐下，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眼角却带着审视。
她注意到他袖中露出半截靛蓝丝绦——是沈侧妃宫里的规制。
“公公替陛下传话，可曾替臣女传过话？”她声音清泠，抬手将金匣轻轻放在汉白玉台阶上，“二十年前，有位女医在御药司值夜，她治好了三公主的痘疮，救过九皇子的惊痫，却被诬陷用错药致太妃暴毙。她的医案被烧，她的名字被删，连她的灵位都只能摆在苏府后巷的破宅里。”
丹墀下的御林军有几个悄悄抬头。
李公公的笑容僵了僵，目光扫过金匣上“青囊冤录”四个篆字，喉结动了动：“姑娘这是要……”
“要正名。”苏锦言从袖中抽出两张薄纸，一张是小鸢遗体的画像，脖颈处的紫斑被墨线细细勾出；另一张是柳扶风供词的副本，“若医道可被权势掩埋，那臣女今日所救之人，明日皆可被随意处死。此非政争，乃还一个女医清白。”
殿内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茶盏被重重搁下。
苏锦言望着廊下晃动的明黄龙纹帷幔，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前世她跪在这丹墀上求见，被御林军用枪杆戳得浑身是血；今生她站在这里，带着足以掀翻半座宫城的证据，连影子都比从前直了三分。
“宣苏氏入殿。”
低沉的男声穿透帷幔，李公公的额头瞬间渗出细汗。
苏锦言弯腰抱起金匣，指尖触到匣身冰凉的青铜纹路，忽然想起昨夜母亲牌位前那簇突然腾高的烛火——原来有些光，真的能穿破二十年的黑暗。
太医院禁地的石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时，苏锦言闻到了陈年老药的苦香。
藏典窟的穹顶悬着七盏青铜长明灯，火光将“擅入者诛”四个大字映得发红。
钟博士攥着抄录本的手在抖，沈小将军按剑的指节泛白，唯有老药奴盯着墙缝里若隐若现的血痕，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那是他用指甲蘸着血画的机关图，每道划痕都深可见骨。
“掌心血。”老药奴突然拽住苏锦言的手腕，残缺的拇指重重按在她掌心。
苏锦言倒吸一口凉气，锋利的石棱割破皮肤，鲜血滴进石门凹槽的瞬间，“济世令”突然泛起幽蓝微光。
“咔”的一声，门内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响，尘封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要见天日了。
窟内比想象中更暗。
数百卷标着红“焚”字的医案在悬架上投下斑驳阴影，苏锦言的靴底碾碎一片枯叶——那是被人刻意扫在角落的《千金方》残页。
她沿着墙根走了七步，三排檀木药柜果然呈“品”字排列，底部砖石的颜色比别处深了三分。
“这里！”老药奴突然扑过去，用残缺的手掌猛拍地面第三块砖。
闷响过后，一块青石板缓缓下陷，露出个半尺见方的暗格。
苏锦言凑近，看见暗格里躺着只紫檀木盒，锁扣雕着双蛇缠莲——和母亲生前总戴在腕间的玉镯纹样分毫不差。
她的手指在盒盖上停了停，喉间泛起酸涩。
前世她在苏府翻遍所有箱笼，只找到半块碎玉；今生她蹲在这暗无天日的藏典窟里，终于摸到了母亲留下的温度。
木盒打开的刹那，钟博士的抄录本“啪”地掉在地上。
“缠丝雾缓释剂替换记录·天启七年冬”——竹简残页上的字迹力透纸背，苏锦言一眼认出那是母亲的小楷。
原方写着“人参三钱，茯苓二钱”，替换方却多出“夜交藤灰一钱，蝉蜕反焙半钱”。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前世太妃暴毙时的症状：心脉暴损，七窍渗血——正是这两味药逆转了原方的温补之效。
“批阅栏……”钟博士捡起抄录本，声音发颤，“沈侧妃的私印，裴砚之师尊的签押……这是三人合谋！”
苏锦言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终于明白母亲当年为何被急召入宫，为何医案被烧得只剩灰烬——他们要的不只是一个女医的命，是要让所有敢说真话的医者，都变成第二个苏明漪。
“小心！”
沈小将军的断喝惊破窟内死寂。
苏锦言猛地抬头，看见通风口的铁栅微微晃动，一缕淡灰色粉末正簌簌飘落。
她闻出那甜腻的香气了——是“梦归尘”，吸入三息便会失魂，五息便会暴毙。
她反手抽出袖中银针，蘸着解毒液的棉丸精准掷向通风口。
“嘭”的一声，淡黄烟雾炸开，中和了大半香气。
沈小将军跃上药柜，佩剑“噌”地挑开铁栅，却只看见夹道尽头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像道风。
“师兄。”苏锦言望着那缕残烟，声音轻得像叹息。
柳扶风的脸在记忆里浮起：前世他跪在她床前哭着说“是我错了”，今生他躲在暗处撒毒粉，却又留下线索引她找到藏典窟——他疯了，却又清醒得可怕。
窟内的长明灯突然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锦言合上木盒，指尖触到盒底刻着的小字：“阿言，若你能找到这里，记得替娘把真相摊在太阳底下。”
她将木盒紧紧抱在怀里，转身时看见老药奴正对着墙缝里的血图磕头，额头抵着青石板，像在祭拜什么。
钟博士还在抄录残页，笔尖在纸上划出深痕；沈小将军跳下药柜，剑穗上的红缨还在轻轻摇晃。
“时辰到了。”
殿外传来李公公的尖嗓。
苏锦言摸了摸腰间的“济世令”，它还在发烫，像母亲当年握过它的温度。
她望着藏典窟外透进来的天光，忽然笑了——明天的京城，该有一场大火了。
出得宫门时，萧无衍的玄色披风正被风掀起。
他站在影卫阵前，目光扫过她怀中的木盒，嘴角勾出极淡的笑：“需要我做什么？”
苏锦言将木盒递给他，指尖在盒盖上轻轻一按：“替我找最好的刻工。”她望着宫城上翻涌的云团，声音里裹着碎冰，“有些真相，要让全天下都看见。”
萧无衍接过木盒，掌心的温度透过盒身传来。
他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忽然想起昨夜她跪在牌位前写信的模样——原来这束光，真的能烧穿所有遮天的网。
灵枢堂的灯笼在远处亮起，苏锦言摸了摸袖中残页的拓本，脚步顿了顿。
她知道，等今夜的月上中天，会有十二道飞鸽带着同样的内容，飞向大江南北。
而此刻，藏典窟的暗格里，那卷被遗漏的竹简正静静躺着，最末一行字被灰尘覆盖：“替换方主谋，五皇子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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