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战告捷的兴奋如同林间晨雾，在严谨的军务面前迅速消散。审讯俘虏的工作在密林深处一处隐蔽的洼地紧张进行。被俘的十几名高丽士卒起初还试图狡赖，但在唐军老练斥候的分离审讯与威慑下，零碎的信息逐渐被拼凑起来。
他们并非那支神秘银甲骑兵的直属部下，而是隶属于黑石坞的一支外围巡逻队，主要负责警戒坞堡西南方向的林区，防备小股唐军渗透，同时也负责搜刮附近村落的物资。
对于银甲骑兵，他们所知有限，只隐约听说那是一支由大将坌达廷亲自掌控的精锐，被称为“飞云骑”，成员多为各部族选拔的勇士，装备极其精良，尤其擅长山林突袭。其行踪诡秘，连他们这些同属高丽军的部队也难觅其踪，只知其大致的活动范围就在这片林区深处，一个被称为“鬼哭涧”的险要之地附近。
“鬼哭涧……”吴战默念着这个充满不祥意味的名字，目光投向西北方更显幽暗的密林深处。他摊开一张根据俘虏口述和此前探报粗略绘制的羊皮地图，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据称，此涧两侧峭壁如削，中有激流，声如鬼泣，故而得名。地势极为险要，若飞云骑真以此地为巢穴或重要据点，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都尉，既然已知其大致方位，是否立即向大营求援，调派主力前来围剿？”
一名姓赵的队正提议道，脸上带着谨慎。毕竟，以五百轻装斥候对抗可能数量相当甚至更多、且占据地利的重装骑兵，胜算渺茫。
吴战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可。其一，我军主力动向，必在敌军监视之下，大军调动，难以隐匿，飞云骑闻风远遁，则前功尽弃。其二，林区地形复杂，大队人马难以展开，反易遭其利用地形分割袭扰。其三，陛下予我重任，是望我等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而非引大军来此鏖战。”
他顿了顿，环视身边几位核心军官，沉声道：“敌在暗，我在明，强攻乃下下之策。需得以奇制胜。我意，挑选最为精锐的三十人，由我亲自率领，扮作溃散的高丽游骑，设法接近鬼哭涧，查明敌巢确切位置、兵力布置、哨卡分布。你等率大队人马，于此地向北十里外的‘鹰嘴岩’潜伏待命，多派哨探，保持联络。若我成功探得虚实，或制造混乱，便以响箭为号，你等根据信号，或接应，或佯攻，或断其归路，相机行事！”
“都尉！不可！”几位军官几乎异口同声反对。赵队正急道：“您是主将，岂可亲身犯险？探察之事，交由卑职前去即可！”
钱旅帅也劝道：“是啊，都尉！鬼哭涧既以险要闻名，必有重兵守卫，三十人太过单薄，一旦暴露，十死无生！”
吴战抬手止住众人的劝阻，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正因为是主将，才需亲临险境，方能洞察细微，做出最准确的判断。我意已决，不必再言。赵队正，你熟悉山林，与我同去。钱旅帅，大队人马交由你统领，务必隐匿行踪，没有我的信号，绝不可轻举妄动！”
见吴战意志坚定，众将知难更改，只得领命。钱旅帅抱拳，郑重道：“都尉放心，卑职定守好大队，静候都尉佳音！都尉……万请保重！”
吴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开始亲自挑选人手。他选人的标准极为苛刻，不仅要身手矫健，更要机敏过人，懂得高丽简单口令，甚至面容身材也需与高丽人相近者。
最终，三十名军中翘楚被选出，他们换上从俘虏身上剥下的、相对完好的高丽军服，涂抹泥污，掩饰唐军装备的特征。
半个时辰后，一支看起来狼狈不堪、如同惊弓之鸟的“高丽溃兵”小队，离开了唐军潜伏地，沿着溪流和兽径，向着鬼哭涧方向迤逦而行。吴战走在队伍最前，他那张年轻却沉静的面庞被刻意抹黑，唯有那双眼睛，在树影斑驳的光线下，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越是深入林区，道路越是难行。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没有声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腐朽和某种野兽腥膻的气息。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鸟兽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吴战一行人小心翼翼，尽量避开可能设有陷阱或哨卡的主路，专挑偏僻难行之处。他凭借着一份猎手般的直觉和对地形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引领着队伍在仿佛无尽的绿色迷宫中穿行。
行至午后，前方负责探路的尖兵突然打出隐蔽的手势。众人立刻伏身于灌木丛中。片刻后，一阵轻微的马蹄声和金属甲叶摩擦的细响从左侧林间传来。只见五名骑兵缓缓而行，他们并未穿着耀眼的银甲，而是普通的皮甲，但坐骑神骏，装备精良，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是飞云骑的外围游哨！吴战心中一凛，示意众人屏住呼吸。
那队游哨似乎并未发现他们，交谈着从不到二十步外的地方经过。
“……听说唐军主力还在凤凰山外面晃悠，没什么动静。”
“哼，那是被咱们将军打怕了！前几日劫了他们粮队，够他们喝一壶的！”
“别大意，将军令我们加强巡查，特别是通往鬼哭涧的路，听说唐军斥候活动频繁。”
“怕什么，就凭那些两条腿的斥候，还能飞过鬼哭涧的天险不成？快走吧，换岗时间快到了……”
游哨的对话随风隐约传来，提供了宝贵的信息。吴战默默记下他们来的方向和他们提到的“换岗”，这很可能指向一条通往核心区域的巡逻路线。
待游哨远去，吴战并未立即行动，而是耐心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其他哨兵后，才示意队伍继续前进，但方向略微调整，朝着游哨来的方向小心摸去。
果然，前行不到三里，在一片相对稀疏的林地边缘，他们发现了一条被马蹄反复践踏形成的隐秘小径。小径蜿蜒通向西北，方向正对鬼哭涧。
“就是这里了。”吴战低声道，“跟紧，注意脚下和两侧树顶，可能有暗哨。”
他们沿着小径潜行，速度放缓，如同真正的幽灵。吴战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中捕捉着风声、虫鸣、以及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眼中观察着地面的痕迹、树枝的折断情况、乃至鸟类的惊飞方向。
又前行数里，地势开始缓缓升高，林木愈发茂密。忽然，前方传来隐约的水声，初时细微，渐次轰鸣。空气中水汽也变得浓郁起来。
“快到鬼哭涧了。”赵队正压低声音道，神色凝重。
吴战打了个手势，队伍再次停下，借助茂密的植被隐匿身形。他示意赵队正带两人向前侦察，自己则攀上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向上爬去。
越往上，视野越开阔。当他拨开顶层的枝叶，向前望去时，即便以他的镇定，心中也不由一震。
只见前方约两里外，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陡峭山崖相对而立，形成一道狭窄的峡谷。一道白练般的激流从峡谷中奔腾而出，撞击在嶙峋的巨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果然如同万鬼哭嚎！峡谷入口处，地势稍缓，赫然建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营寨！
木制的寨墙沿着山势修建，虽不如城池坚固，但借助地利，显得易守难攻。寨门处有手持长矛的士兵守卫，寨墙之上，隐约可见巡逻的人影。更令吴战瞳孔微缩的是，在营寨旁一片较为平坦的林间空地上，他看到了至少两百匹以上的战马正在悠闲地啃食着草料，那些马匹膘肥体壮，远非寻常军马可比。一些骑兵正在空地边缘擦拭保养着他们的盔甲和兵器，在透过林隙的阳光下，那些甲胄反射出刺眼的银白色光芒！
银甲骑兵！飞云骑的主力，果然在此！
吴战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仔细观察。营寨的布局、哨卡的位置、明岗暗哨的分布、马匹的数量、士兵的活动规律……所有细节都被他贪婪地收入眼中，刻印在脑海里。他注意到，营寨背靠鬼哭涧的峭壁，只有正面和两侧有通道，但两侧通道极为狭窄，且设有了望塔。想要强攻，难度极大。
他在树顶潜伏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夕阳开始西斜，将金色的余晖洒在银甲之上，映出点点寒光，才悄无声息地滑下大树。
“情况如何？”赵队正早已返回，焦急地等待着。
吴战面色沉静，眼中却燃烧着火焰：“敌巢已确认，就在前方鬼哭涧入口。兵力约在三百到四百骑之间，装备极其精良，营寨依仗天险，防守严密。”他迅速在地上用树枝画出粗略的营寨布局和哨卡分布。
“四百银甲骑……”赵队正倒吸一口凉气，“都尉，我们是否立即撤回，向大营禀报？”
吴战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不，我们等。”
“等？等什么？”
“等天黑，等他们换防，等他们松懈。”吴战的目光投向那片逐渐被暮色笼罩的营寨，“既然来了，岂能空手而归？陛下要的是结果，不仅仅是情报。我们要给这飞云骑，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也为大军剿灭他们，创造机会！”
他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一个大胆、精细、近乎疯狂的奇袭方案，在暮色渐浓的密林中，悄然成型。三十对四百，看似螳臂当车，但在吴战冷静的叙述中，却仿佛蕴含着扭转乾坤的力量。
夜色，即将成为他们最好的掩护，而鬼哭涧的激流轰鸣，则将掩盖一切不该有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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