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这八个字，像得道高僧的偈语，又像江湖骗子的鬼话。
但此刻，印在这份报告的末尾，却成了对他李达康所有雄心壮志、雷霆手段的最顶级嘲讽。
顺其自然？
他李达康的字典里，什么时候有过这四个字！
静观其变？
他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把京州这滩死水搅成惊涛骇浪的太平洋！
可现在，这份由他最看不上眼的“懒汉”写出的报告，却用一种近乎天道般的冷酷，宣判了他的死刑。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亲手点燃了火，却没算到风向是倒吹的，把自己烧了个灰头土脸。
他想笑，喉咙里却像被灌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干涩得刺痛。
报告里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客观”。
“生理节律异常”、“后勤物资异动”。
这些冰冷的词汇连起来，却构成了一幅荒诞至极的讽刺画。
尤其是那个“超新星坍缩”的比喻，简直是撕下了他所有伪装，贴着他的脸，左右开弓，扇了两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急功近利，好大喜功。
这不正是他李达康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吗？
他抬起眼，望向对面稳坐的孙连城。
孙连城还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仿佛这份足以在京州官场掀起十二级大地震的报告，只是他随手涂鸦的一张废纸。
他脸上既没有邀功的得意，也没有不安的忐忑。
平静得就像窗外那片广袤而死寂的宇宙。
这种平静，让李达康心头积郁的怒火找不到一丝宣泄口，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疲惫与挫败的叹息。
他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
手指在拨号盘上空悬了片刻，最终还是拨了出去。
“让贾德龙，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达康不再看孙连城，只是盯着窗外，眼神空洞。
他第一次感到，在这个看似被他牢牢掌控的棋盘上，或许真的存在着某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规则。
就像孙连城嘴里那个神秘莫测的“宇宙”。
而他李达康，可能真的只是宇宙中一粒试图逆转星辰轨迹，却被碾得粉碎的，不自量力的尘埃。
不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急促地敲响。
信息办主任贾德龙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眼神亮得吓人。
他显然还沉浸在用技术手段把孙连城“锁”在办公室的胜利喜悦之中。
“书记，您找我！”
贾德龙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准备接受领导的嘉奖和下一步指示。
李达康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
他拿起桌上那份报告，手腕猛地一抖。
纸张如同一只断了翅的白色蝴蝶，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不偏不倚地“啪”一声，贴在了贾德龙的胸口上。
这声轻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贾德龙懵了。
下意识地接住那份文件，低头一看。
封面上那行黑体大字——《关于京州市近期公务员作息规律出现“数据黑洞”现象的初步观测与分析》，
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脑门上。
“你看看！”
李达康的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
“这就是你搞出来的‘先进管理’！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数字人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如同火山般轰然喷发！
“全市的干部，都在陪你演戏！”
“早上五点半打卡，晚上十二点浇花！”
“上班像冲锋，下班像奔丧！”
“你把市委市政府变成了什么地方？马戏团吗？！”
贾德龙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甩手扔掉。
他手指哆嗦着翻到最后一页，撰写人那一栏，孙连城三个字像三根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眼球。
是孙连城！
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不……不是的，书记！”
贾德龙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这是执行层面的问题！是下面的人理解错了，念歪了经！”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系统本身是好的，设计理念是先进的！是为了激励先进，鞭策后进啊！我……我的初衷是好的！”
“初衷？”
李达康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
“你的初衷，就是让全市的干部为了刷几个破数据，连省里的紧急演习电话都接不到？”
“你的初衷，就是把人都逼成机器，最后连机器都不如？”
贾德龙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剩下徒劳的嘴唇蠕动。
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孙连城，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可孙连城只是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茶杯，仿佛那里面藏着整个星系的奥秘，对外界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那部红色的电话，发出了一阵急促到撕心裂肺的尖锐铃声！
这铃声，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房间里凝固如水泥的空气。
李达康一把抓起电话，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什么？！”
他的声音透着震惊与不敢置信。
“哪个医院？情况怎么样？”
电话那头似乎在汇报着什么，李达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铁青到惨白。
最后，他沉重地挂断了电话，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砸在椅背上。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贾德龙大气都不敢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预感到，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发生了。
李达康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生了锈的铁器摩擦。
“市市监局的王局长……刚刚突发急性心梗，送进IcU抢救了。”
轰！
贾德龙的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颗雷。
市监局王局长！
那可是全市“刷数据”运动中最拼命、最狂热的标兵！
据说他为了争夺加班时长排行榜的冠军，已经连续一周睡在办公室，每天只靠咖啡和浓茶续命！
那根为了政绩绷紧到极致的弦，终于断了。
这，也成了压垮李达康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达康缓缓站起身，走到贾德龙面前。
目光中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一，立即通知信息办，暂停‘数字人事’系统所有考勤功能，恢复正常上下班秩序。”
“所有数据，暂时封存。”
“第二，由纪委牵头，组织部、市委办配合，立刻成立专项调查组。”
“彻查‘数字人事’系统推行以来，造成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贾德龙的腿已经软了，几乎站立不稳。
他知道，自己完了。
李达康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贾德龙同志，”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贾德龙的棺材板里，
“你工作热情很高，这是优点。但方式方法存在严重问题，脱离实际，脱离群众。”
李达康顿了顿，说出了最后的判决。
“市委研究决定，从明天起，你调任市城建局，担任副局长。”
“去工地多走走，去一线多看看，好好接接地气。”
“搞清楚我们的工作，到底是为了数据，还是为了人民！”
一个前途无量的官场技术新星，在这一刻，瞬间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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