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玲没有离开，安静地站在柜台旁，双手叠在身前，纤细的指尖微微绞紧，露出她平静外表下的波澜。
算盘凑了过来，那张猥琐的圆脸在油灯下有点滑稽，小眼睛在我和林月玲之间滴溜溜地转，最后定格在我脸上，带着担忧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明。
“七郎哥，”他一脸猥琐的搓着手，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雨夜的古怪东西，
“那赵明辉……哭得跟个被掐住脖子的瘟鸡似的，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赵家那祖坟，不是，老宅，真又冒青烟了？还是那位……泡在水里百十年的莲祖宗，睡醒了冲着孩子们要收租子？”
他咂咂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事听着就邪性，你真不打算去瞧瞧？万一那孩子已经被吓破了胆，张口给个好价钱呢，咱不就错过了？”
我没回答，吹了吹姜茶上的热气，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蔓延开来，却化不开心底的凝重。
林月玲终于轻声开口，声音依旧温婉，却像根针，刺破了沉默：“我听见了……他说，一彤身上，也流着赵家的血。”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算盘，直直地看向我，带着母亲独有近乎本能的锐利，“七郎，那个……小莲，她的怨气，真的会缠上所有与赵家血脉有关的人吗？”
我放下茶碗，迎上她的目光。她很聪明，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我不想骗她，只能如实相告：“怨灵索命，尤其是这种因血脉契约而反噬的怨灵，怨念往往首先针对直接奴役她的血脉后代。但怨气爆发时，如同瘟疫，很难说不会沾染其他同源血脉之人，尤其是……体质偏弱，心神不宁者。”
我说得话有所保留，但意思明确：赵一彤，确实有被波及的风险。
林月玲的脸色唰地白了，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算盘“哎呦”一声，赶紧虚扶了一把：“嫂子您站稳喽！”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满屋子的阴冷和不安吸进肺里压下去，眼神沉淀出破釜沉舟的坚定：“七郎，我……我想请你，去一趟。”
“月玲！”我眉头紧锁，不赞同地看着她，“赵家的事，浑水一滩，你何必……”
“我知道赵家对不起我和一彤。”林月玲打断我，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但赵德海是个好人，要不然我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更不会为他留下血脉。这些日子，赵家的嘴脸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但是，一彤是我的命。哪怕只有丝毫风险，我也不能坐视不理。而且……”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回忆，又像释然：“他生前，有一次醉酒后曾跟我提起过这位莲姑姑。他说，小时候贪玩掉进池塘，是莲姑姑显灵托了一把，才让他捡回一条命。”
“后来又保佑着他在狡诈的商场里一路拼杀挣下了这份家业。所以他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姑姑，是存有一分敬意的。我想，若是他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赵家血脉断绝，更不愿看到曾经救过他的恩灵，变成害人的厉鬼，最终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番话，入情入理，点明了作为母亲的担忧，也想保住亡夫的一点念想，甚至隐含了对那小莲悲剧命运的同情。让我原本坚决拒绝的态度，产生了一丝动摇。
算盘在一旁挠着头，适时地插话，带着市井小民的智慧：“七郎哥，嫂子这话在理啊。你想，那怨灵要真发起疯来，六亲不认，跟个疯狗似的乱咬，万一不小心蹭到一彤侄女身上，那不就亏大发了吗？”
“再说，赵家那帮人虽然缺德带冒烟，可要真是一夜之间死绝了，这镇上还不得炸了锅？人心惶惶的，咱这生意也受影响不是？再说了……”他凑近一步，挤眉弄眼，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说，“再说了！这……这不又是一桩阴债嘛！”
算盘最后一句，点醒了我。百日劫，九桩阴债。镇河铁牛是第五桩，眼前是第六桩。我避不开，也不能避。没想到，这桩阴债会以这种方式，与林月玲母女牵扯在一起。
我沉默了。铺子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看着林月玲那恳求又不失尊严的眼睛，想到赵一彤那孩子懵懂无知的脸，最终，心中那杆秤，还是倾斜了。
林月玲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轻轻握住我的手，她指尖冰凉：“我知道你的顾虑，既怕我断不干净，又怕一彤受到伤害。你放心！等这件事情了结以后，我也算对赵德海尽了最后的心意！与赵家再无瓜葛。”
我可以去看看。”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小的分量，“但规矩，得按我的来。”
林月玲眼中希望重燃：“你说！”
“第一，我只负责探查情况，能不能化解，该怎么办？由我判断，赵家任何人不许干涉。如果真的救不了，我会立刻抽身，他们自求多福。”
“第二，此行凶险，你和一彤必须留在店里，由老闫照看，你们母子，绝不可靠近赵家老宅半步。”
“第三，”我看着林月玲，一字一句道，“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我做出任何决定，你要支持我！这次我会要求赵家白纸黑字，立下字据，让那帮家伙再不能伤害你们。赵家那帮人性格跋扈，为富不仁，家里注定不会平静。我不希望你们再被赵家的任何事牵连。”
林月玲没有犹豫，重重地点头，眼神决然：“好！我答应你！只要一彤平安，从此以后，赵家是生是死，福祸兴亡，与我母女再无干系！”
她的果断，让我心下稍安。这或许，也是她彻底斩断红尘过往的契机。
“算盘，”我转头吩咐，“去后头，把墙角那个落灰的背包拿来。”
“好勒！”算盘应了一声，麻利地钻向后院。
我走到祖师爷牌位前，点了三炷清香，烟气袅袅，盘旋上升。从柜台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几道符箓，揣进怀里。
这时，算盘提着半旧的背包出来了，嘴里嘀咕着：“七郎哥，家伙都备齐了，黑狗血、朱砂墨、桃木钉……嘿，够那帮姓赵的喝一壶了。”
老闫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后门阴影里，哑着嗓子说：“孩子！放心去吧，店里有我。”
我拿起靠在墙边的伞，又从柜台下取了几张辟邪符揣进怀里，看了一眼林月玲。她站在柜台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单薄挺直的背影，对我微微颔首，目光里有全然的信任，深藏的关切，还有将与我共同面对风雨的依恋。
我推开店门，踏入茫茫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肩头，但怀里符纸的触感，以及心底那份愈发坚定的守护之念，让我觉得，这夜，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算盘缩着脖子，跟在我身后，嘴里还不忘念叨：“七郎哥，你说那莲姑姑，在水里泡了百十年，得成什么样了？会不会……浑身长满绿毛？哎呦，这想想都瘆得慌……”
赵家老宅，就在镇西头。远远望去，那片深宅大院在连绵雨夜里刮起了阴风。散发着阴森的不祥之气。越靠近，那股混合着水腥，淤泥的腐朽就越发刺鼻，仿佛不是阳宅，而是一座刚被撬开的百年湿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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