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市东郊，一片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老旧厂矿家属区。
低矮的筒子楼外墙斑驳，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如同城市身上一块块难以愈合的疮疤。
狭窄的楼道里堆满了各家各户舍不得丢的杂物，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灰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
三楼最靠里一间，房门上还贴着去年过年时褪了色的“福”字。此刻，这扇门被敲响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回避的意味。
门开了，王慧，刘强的妻子，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但此刻却被巨大的茫然和疲惫覆盖。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袖口有些脱线，手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刚才正在洗东西。她身后小小的客厅里，光线昏暗，家具陈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几盆蔫头耷脑的绿植。
门外站着三个人，前面是穿着笔挺警服的辖区派出所王所长，脸色肃穆，他身后是街道办李主任，一个五十多岁、面容和善的妇女，此刻眼圈红红的，最后面是位穿着深色夹克、面容刚毅的中年人，是市府办派来协助处理后事的赵科长。
“刘强家属吗？”
王所长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但还是透着一股职业的沉重。
王慧茫然地点点头，看着门外这三张陌生的、带着悲悯神色的脸，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门框，指节泛白。
“小慧……”
李主任上前一步，声音哽咽，想要去握王慧的手，却又有些不敢。
“这两位是派出所的王所长，市政府办的赵科长……我们……我们……”
她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王慧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无底冰窟，她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李主任，又看向王所长和赵科长，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可怕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王所长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用尽可能清晰、稳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慧同志……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通知您……您的爱人，刘强同志……在昨晚执行公务途中，遭遇严重车祸……因公……殉职了。”
“殉职……”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王慧的耳膜上，又重重地锤进她的心脏！她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在眼前轰然崩塌、碎裂！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呜咽，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慧！”
李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瘫软的身体，和王所长一起将她半抱半搀地扶到客厅那张旧沙发上。
王慧瘫在沙发上，双眼空洞地大睁着，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那盏蒙着灰尘的旧灯泡，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只有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滚落，滴在洗得发白的毛衣前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又骤然死寂的错觉。
刘强……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把工资一分不少交到她手里，会笨拙地给儿子修玩具小汽车，会在深夜下班后轻手轻脚怕吵醒他们的男人……没了？就这么……没了？
客厅里只剩下王慧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李主任坐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水涟涟，低声安慰着。
王所长和赵科长肃立在一旁，面色沉重，无言以对。窗台上那几盆绿植，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愈发萎靡不振。
时间在沉重的悲痛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王慧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落在客厅角落那张小小的四方桌上，桌上，放着一个绿色的塑料小汽车，那是刘强上个月发工资时，特意绕路去玩具店给儿子小军买的生日礼物，小军爱不释手，睡觉都要放在枕头边。
“小军……”
王慧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眼中骤然爆发出巨大的恐惧，孩子！孩子还在幼儿园！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等着爸爸晚上去接他，给他买最爱的棒棒糖！
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王慧被巨大悲痛淹没的神智。
她猛地从沙发上挣扎起来，动作因为虚弱和悲痛而显得踉跄。
“孩子……我的小军……幼儿园……”
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寻找，仿佛迷路的孩子。
李主任立刻反应过来，紧紧扶住她。
“小慧！小慧你别急！小军还在幼儿园，好好的！我们马上去接！马上去！”
“我去！我去接孩子！”
王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挣扎着就要往外冲，她不能让儿子在幼儿园里，最后一个被接走，眼巴巴地等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再出现的爸爸！
“小慧！你这样子怎么去？我去！我去接小军！”
李主任死死拉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在家等着！我保证把小军好好地带回来！”
王慧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再次瘫软下去，靠在李主任怀里，只剩下无声的流泪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对儿子即将面对的巨大伤痛的恐惧。
李主任红着眼眶，对王所长和赵科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照看王慧，自己匆匆擦了把眼泪，快步走出这间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家。
河阳市第三幼儿园，下午四点半。
正是放学时分，园门口熙熙攘攘，充满了孩童的喧闹和家长们的呼唤声。
五颜六色的滑梯、秋千静止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空气中飘荡着点心甜甜的奶香和孩子们身上特有的、干净温暖的气息。
中（二）班的教室里，大部分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只剩下几个小朋友还在小桌子旁玩着积木，等着家人，刘小军就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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