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抬了起来。
是一双空洞的，没有任何神采的，蓝绿色的眼眸。
在昏暗的窝棚里，那头纠结在一起的白色长发，显得格外刺眼。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耳朵。
尖尖的，长长的。
完全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
“精灵？”藤本美树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又摇了摇头，“为什么这里会突然出现精灵？星野伦你不觉得违和感满满吗？”
女孩看着眼前的尤弥尔，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石头，一截木头。
她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默默地缩到了窝棚最远的另一个角落。
与尤弥尔之间，隔开了最远的距离。
她将自己小小的，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
第二天。
繁重的劳役，又开始了。
当那个白发长耳的少女，出现在所有奴隶面前时。
骚动，发生了。
那些同样被割掉了舌头，同样满心绝望的迪亚族奴隶们。
在看到她那双异于常人的长耳朵时。
眼中，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厌恶。
在他们愚昧的认知里。
这种长相怪异的人，是不祥的。
是会带来灾祸的怪物。
于是。
新的欺凌，开始了。
监工分发食物的时候，有人故意撞了她一下，让她怀里那块本就小得可怜的黑面包，掉进了泥水里。
搬运石头的时候，他们会将最重，最尖锐的石块，推到她的面前。
甚至，有几个少年，会趁着监工不注意，偷偷地朝她扔石子。
少女，没有反抗。
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仿佛，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对待。
仿佛，她感觉不到疼痛。
尤弥尔，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到了。
在那个白发少女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也是这样，被所有人排挤，被所有人憎恨。
只因为，她的父母选择了反抗。
而这个少女，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一种，同病相怜的，巨大的悲哀。
淹没了尤弥尔。
中午。
尤弥尔拿着自己那份，只有半个拳头大的黑面包。
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个，被所有人孤立的少女面前。
少女正蜷缩在墙角，舔舐着自己被石头划破的手臂。
她看到尤弥尔走过来，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尤弥尔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
将自己怀里的黑面包，掰了一半。
然后，递到了少女的面前。
少女，愣住了。
她那双空洞的蓝绿色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她看着尤弥尔。
又看了看她手里那半块，沾着尘土的黑面包。
她没有接。
尤弥尔，又把手，往前递了递。
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少女。
意思是，我们一起吃。
“……”
电影院里，一片寂静。
露比通红的眼睛里，又一次，蓄满了泪水。
“尤弥尔……”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连自己都快要活不下去的地狱里。
这个只有六岁的女孩。
却依然，保留着最后一丝温柔。
阿库亚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他看着银幕上，那两个瘦弱的，可怜的身影。
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真美啊……”藤本美树突然感叹道。
她说的，不是画面。
而是，在极致的黑暗与绝望中，绽放出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人性之光。
“这比任何宏大的史诗，都更动人。”
银幕上。
白发少女，终于伸出了她那瘦骨嶙峋的，脏兮兮的手。
颤抖着，接过了那半块面包。
她没有立刻吃。
而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尤弥尔一眼。
然后，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将那半块面包，塞进了嘴里。
吃得很慢，很珍惜。
……
夜晚，再次降临。
冰冷的窝棚里。
两个小小的身影，第一次，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她们互相依偎着，用彼此那微不足道的体温，来抵御这刺骨的寒冷。
“……”
一片死寂的沉默中。
白发少女，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
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
“我……”
“不记得了。”
尤弥尔，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少女，没有看她。
她只是，望着漆黑的屋顶，喃喃自语。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
“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我只记得……”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
那双空洞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恐惧。
“我好像……在和什么东西，战斗。”
“一个……非常，非常恐怖的存在。”
“它……浑身都是光……”
“好像是叫……光之王。”
光之王？
尤弥尔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不就是……弗里兹族长，和所有艾尔族人，信奉的那个神吗？
“我……好像……输了。”
少女的声音，变得更加缥缈。
“然后……”
“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完，便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尤弥尔，呆呆地看着她。
脑子里，一片混乱。
和光之王战斗？
怎么可能？
光之王，不是神吗？
是艾尔族人口中那个，至高无上，全知全能的神。
这个女孩……
尤弥尔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怜悯。
她一定是……
被艾尔族人，折磨疯了。
所以才会把那些，每天被灌输的，关于光之王的传说，当成了自己的记忆。
才会幻想出，自己与神战斗的，荒诞的故事。
可怜的女孩。
她一定，也和自己一样，经历过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吧。
尤弥尔，伸出小小的手臂。
轻轻地，抱住了身边这个，同样在瑟瑟发抖的身体。
少女的身体，很僵硬。
但她没有推开尤弥尔。
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在这个冰冷的夜晚，第一次，找到了彼此的温暖。
……
日子，一天天过去。
尤弥尔和白发少女，相依为命。
她们一起干活。
一起挨饿。
一起，承受着来自其他奴隶的欺凌，和监工的鞭打。
少女，依旧很少说话。
她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一种，神游天外的，迷糊状态。
但她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
每天晚上，回到窝棚后。
她都会找一块尖锐的石头，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刻画着一些，尤弥尔完全看不懂的，奇怪的文字。
那些文字，扭曲，复杂。
充满了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美感。
她刻得很认真。
一笔一划，都充满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感。
终于有一天。
尤弥尔，忍不住了。
她指了指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
然后用手势比划着，询问她。
这是什么？
少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蓝绿色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空洞。
“我在……记录时间。”
她轻声说道。
记录时间？
尤弥尔，更加困惑了。
她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意思是，用太阳和月亮，不就可以了吗？
少女，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忘了。”
“但我记得……我有一个朋友。”
“我用他死后，过去了多少年，来记录时间。”
她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尤弥尔的心，揪了一下。
她用手势，小心翼翼地，比划着。
那……
过去多久了？
少女，沉默了。
她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些，复杂的符号。
仿佛在计算着一个，无比庞大的数字。
过了很久。
很久。
她才缓缓地，抬起头。
看着尤弥尔，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的语气，说道：
“他死了。”
“五百万年了。”
“……”
尤弥尔，彻底愣住了。
五百万年？
这是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天文数字。
少女，看着尤弥尔那震惊的表情。
歪了歪头。
仿佛有些，不解。
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
一句，让整个电影院，都瞬间安静下来的话。
“不过……”
“我已经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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