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庄西侧的五十亩薄田,比凌毅想象中还要贫瘠。
地处一片缓坡,土层很薄,泛着一层灰白色,一看就是被雨水冲刷了多年,失了地力的样子。
十名黝黑干瘦的工匠,二十名神情麻木的农夫,正站在田垄上。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背有点驼,手上全是厚茧,皇庄的管事介绍说,他叫钱三,是这一带最有经验的老庄头。
“钱老丈。”凌毅对他很客气。
“不敢,凌侍讲叫我老钱就行。”钱三躬着身子,态度恭敬,却也带着一股疏离。
凌毅将蒋琬的手令给他看了。
钱三接过,双手举过头顶,又还给了凌毅。“侍讲有尚书令的手令,但有吩咐,老汉们照做就是。”
话是这么说,可他和他身后的那群农夫,脸上都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凌毅不是来指导农事,而是来宣布今年冬天会很冷一样。
一件理所当然,却又与他们无关的事。
凌毅没有急着拿出曲辕犁的图纸,那东西更复杂。他决定从最基础的堆肥开始。
“今日,请诸位做第一件事。”凌毅指着田边的一片空地,“去收集牛马的粪便、田里的秸秆、路边的落叶,还有那边河沟里的污泥。将这些东西,一层一层地堆在这里。”
他用脚在地上画了一个大方框。
“秸秆铺在最下,然后是粪便,再铺一层污泥,如此反复。每铺一层,就浇些水上去。”
农夫们面面相觑。
钱三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侍讲……这是要做什么?”
“制肥。”凌毅回答得很干脆。
“制肥?”钱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侍讲,恕老汉多嘴。这粪尿是好东西,可没这么个用法。都是晒干了,磨成粉,开春时拌在种子里,或是直接撒进地里。您这么湿乎乎地堆在一起,怕不是……要把里头的肥力都给烧没了?”
他身后立刻有农夫附和。
“是啊,老庄头说得对!这么堆着,几天就得生蛆,臭气熏天的,人哪还能靠近?”
“还会招来瘟疫哩!”
“咱们祖祖辈辈,可没这么干过农活的。”
质疑的声音,像是夏日的蚊蝇,嗡嗡作响。
这才是第一步。
真正的难题,不是图纸上的线条,也不是系统里的知识,而是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
“诸位说的,都有道理。”凌毅没有反驳,“但此法,是朝廷要试的新法。成与不成,一年之后,自有分晓。如今,还请诸位,先按我说的做。”
他没有提皇帝,只提了朝廷。
钱三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是。小的们遵命。”
他转过身,对着那群农夫喊了一嗓子。“都听见了没?侍讲让干啥,就干啥!还不快动起来!”
农夫们不情不愿地散开,各自去寻工具了。
凌毅看着这一切。
他很清楚,事情没这么简单。
接下来的三天,凌毅每天都来皇庄。
那片空地上,一个土堆慢慢地成形了。
只是,那形状歪歪扭扭,完全不符合凌毅的要求。
秸秆和粪便混杂在一起,污泥也只是象征性地在表面抹了一层。更别提分层和浇水了,整个土堆干一块湿一块,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农夫们干活的时候,离那土堆远远的,像是怕沾上什么晦气。
钱三每天都来向他汇报,说辞永远是那几句。
“侍讲,人手不够,干得慢了些。”
“侍讲,这河泥太重,不好挖。”
“侍讲,大家伙都是尽力了的。”
阳奉阴违。
凌毅没有发火,也没有拿出蒋琬的手令去压他们。
强压之下,他们或许会把土堆做得好看一些,但那毫无意义。他不在这儿的时候,这些人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件事失败。
这天下午,他正看着那个失败的堆肥作品出神。一名农夫提着一个木桶,骂骂咧咧地从他身边走过。
“他娘的,手上沾了这屎尿,用沙子搓了几遍,还是又臭又滑,洗都洗不掉!”
那农夫走到水渠边,抓起一把混着沙砾的泥土,在手上使劲地搓着,直到皮肤发红。
凌毅走了过去。
他看见了那农夫的手。
那是一双被农活和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手,皮肤黝黑粗糙,布满了深深的裂口,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他又看了看其他正在干活的农夫。
几乎每个人的手,都是如此。
【系统信息库检索:当前时代清洁用品。】
【检索结果:皂角、草木灰、胰子(少数富贵人家使用,以猪胰脏混合香料、豆粉制成,去污能力弱,主要为香氛功能)。】
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成形。
要让舟上的人听船长的,首先,船长得给他们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当晚,凌毅没有回城西的小院。
他让小宦官传话,说自己要在皇庄住下,方便指导农事。
他又找到了那个送水的小丫鬟。
“小翠,能不能帮我找几样东西?”
“凌侍讲请吩咐。”小丫鬟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
“我要一些猪油,越多越好。还有,烧完柴火剩下的草木灰,也替我收集一些。最后,再找一口没人用的大铁锅。”
小丫鬟听得一头雾水。
这位凌侍讲,不研究田地,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但她还是点头应下了。
第二天,当农夫们懒洋洋地来到田边时,发现凌毅已经在了。
他没有去看那个失败的堆肥堆,而是在空地另一头,架起了一口大锅。
锅下,柴火烧得正旺。
锅里,是满满一锅浑浊的、正在翻滚的油脂。
一股刺鼻的油腻味,飘散开来。
“凌侍讲,您……您这是在熬油?”钱三凑了上来,满脸不解。
“算是吧。”
凌毅没有多解释。他拿起一个布袋,里面装着过滤好的草木灰碱水,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倒进油锅里。
同时,他用一根长长的木棍,不停地在锅里搅拌着。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的侍读郎,像个伙夫一样,熬着一锅不知名的东西。
锅里的液体,随着搅拌,变得越来越粘稠。
颜色,也从浑浊的黄色,慢慢变成了乳白色。
整整一个上午,凌毅都在重复着搅拌的动作。
直到锅里的液体,变成了浓稠的膏状。
他才停了下来,让两个工匠,帮忙把大锅抬到阴凉处,静置冷却。
“侍讲,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一个胆大的农夫忍不住问。
“一个能让你们把手洗干净的东西。”凌毅擦了擦额头的汗。
众人将信将疑。
一下午的时间,那锅里的膏状物,已经凝固了。
凌毅用一把小刀,将它切成了一块一块,形状很不规整,颜色也是难看的灰白色,还带着一股碱味和油腻味。
他拿起一块,走到那个昨天抱怨手洗不干净的农夫面前。
“来,试试。”
那农夫犹豫着,不敢伸手。
凌毅抓过他的手,按进水渠里浸湿,然后把那块灰白的“肥皂”,放在他的手心,用力搓揉。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层丰富而细腻的白色泡沫,迅速出现。
随着搓洗,他手上那些根深蒂固的油污和泥垢,被泡沫包裹着,溶解、脱落。
当凌毅用水将泡沫冲掉时,一只虽然依旧粗糙,但却前所未有干净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
整个田埂上,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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