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银行大楼的会议,果然如魏若来所料,冗长而低效。几位银行业耆宿围绕着新币制的技术细节争论不休,背后牵扯的则是各方势力的利益博弈。魏若来坐在长桌一侧,指尖的钢笔无意识地在备忘录上划着直线,心思却已飘远。
顾魏此刻应该在手术室,或者查房。他那双手,执手术刀时稳定精准,系领带时……
“魏专员?”身旁的陈行长低声提醒。
魏若来瞬间回神,敛去眼底的波动,换上惯常的冷静面具,对着发言者微微颔首:“王老请继续,关于外汇平准基金的具体操作,晚辈正想聆听高见。”
会议直到午后一点才勉强结束,成果寥寥。魏若来婉拒了陈行长的午餐邀约,带着阿文走出央行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先生,回办公室还是……”阿文拉开车门。
“先去……”魏若来话未说完,目光却被街角一道熟悉的身影攫住。
那女子穿着一身利落的卡其色风衣,短发及耳,身姿挺拔,正站在报摊前,似乎是在买报纸。她侧脸的线条清晰利落,带着一种久违的、硝烟淬炼过的坚韧。
沈近真。
魏若来脚步顿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苏黎世一别,已是经年。他以为她早已随组织的安排,去了更需要她的地方。
沈近真似乎感应到他的注视,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沉静的笑意,隔着熙攘的人流,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魏若来对阿文低语两句,便抬步走了过去。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客套,如同偶遇一位普通的旧识。
“魏先生。”沈近真放下手中的报纸,笑容爽朗,眼底却有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好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公务在身。”魏若来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她风衣下摆不易察觉的磨损痕迹,“沈小姐这是……?”
“路过。”沈近真答得含糊,转而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魏先生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魏若来会意,抬手示意不远处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请。”
阿文机警地留在车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魏若来与沈近真并肩走入咖啡馆,选了个靠里临窗的卡座。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深色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侍者送上两杯咖啡后悄然退开。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并非尴尬,而是一种历经生死后、无需言语的默契。
“你还好吗?”最终还是沈近真先开口,声音低了些许,目光落在他比几年前更显清癯冷峻的侧脸上。
“尚可。”魏若来搅动着杯中的咖啡,“你呢?苏黎世之后……”
“去了些地方,做了些事。”沈近真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风霜的痕迹,却依旧明亮,“比不得魏先生在这金融战场上运筹帷幄,惊心动魄。”
魏若来抬眼看着她:“你们的消息,很灵通。”
“涅盘计划”的细节,属于高度机密。
沈近真端起咖啡杯,指尖有长期握枪留下的薄茧。“关心则乱。”她轻描淡写,“我们知道你做了很多。也……付出了很多。”
魏若来沉默。那些代价,包括失踪的小李,包括周世昌的灭口,包括无数个与顾魏彼此担忧、等待的日夜,不足为外人道。
“你这次回来,是任务?”他直接问。
沈近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声音压得更低:“外面的仗,打得很苦。物资,药品,尤其是盘尼西林这类西药,封锁得很严。黑市价格炒上了天,还经常有价无市。”
魏若来立刻明白了。金融战场与真枪实弹的战场,从来息息相关。物资的流通,离不开资金的运作,而资金的流向,往往能决定前线的生死。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得直接。
沈近真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们需要一条稳定的、隐蔽的渠道,将海外侨胞和国际友人募捐的资金,安全地转化为前线急需的物资,并运出去。这需要顶尖的金融操作,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她顿了顿,“包括你身边的,和你上面的。”
魏若来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这意味着极高的风险,一旦暴露,不仅仅是丢官去职,而是万劫不复。而且,必然会再次将顾魏卷入危险的漩涡。
他眼前闪过顾魏系领带时低垂的眼睫,和他答应周五晚餐时,自己心中那片刻的安宁。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沈近真看着他沉默的侧脸,低声道,“你不必立刻回答我。考虑清楚。”
魏若来抬起眼,看向窗外。阳光下,这座城市依旧带着一种虚浮的繁华,仿佛战争与死亡都很遥远。但他知道,这只是假象。烽火从未熄灭,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燃烧。
他想起了汉斯·穆勒那双充满算计的蓝眼睛,想起了“涅盘计划”企图摧毁这个国家经济命脉的野心。有些战斗,不能在台面上进行,却同样关乎存亡。
“资金规模?”他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
沈近真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她知道,他答应了。“第一批,大约这个数。”她在桌下,用手指蘸了咖啡,在桌面上写下一个数字。
魏若来看了一眼,面色不变。“美金?”
“嗯。”
“渠道我来想办法。物资清单和接收方式,你需要给我绝对可靠的联络点和暗号。”
“没问题!”沈近真语气难掩激动,“魏……”
“不必多说。”魏若来打断她,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只是战场不同。他在心里补充。
两人又低声交换了一些必要的联系信息和初步构想,便先后离开了咖啡馆,如同从未相遇。
坐回车里,阿文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魏若来沉静的侧脸,没敢多问。
“回办公室。”魏若来吩咐道,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脑海中,沈近真坚毅的眼神与顾魏系领带时温柔的侧影交替浮现。一边是烽火连天的战场和不容推卸的责任,一边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想要紧紧攥在手心的安宁。
他知道,从答应沈近真的那一刻起,那份短暂的安宁,可能又要被打破了。
今晚,该如何对顾魏说?
或者说,该不该说?
车子汇入车流,窗外是十里洋场的喧嚣与迷离。魏若来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然。
有些路,注定要走下去。所幸,这一次,他知道归处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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