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平静，如同厚重而温暖的淤泥，包裹着劫后余生的众人。
程远躺在林癫怀里，感受着那股温和力量持续注入，修复着他几乎被“献祭”殆尽的灵魂。
那感觉很奇怪，像是浸泡在掺了蜜糖的温泉里，灵魂的裂痕被一点点粘合，但残留的剧痛和濒临消散的虚弱感，又如同水底的暗礁，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疯狂的豪赌。
林癫维持着输送力量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程远苍白却逐渐恢复血色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强行捋顺又随时会再次打结的乱麻。
掌心的烙印安静地脉动着，那新添的、属于程远的暖色，如同血管般细微地嵌在混乱的底色中，顽强地证明着某种“污染”的成功。
小天道不知何时醒了，他悄悄挪过来，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程远的一片衣角，又看了看林癫，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依赖。他没敢说话，只是安静地待着。
玉帝、刃和疤脸等人，在稍远的地方或坐或站，沉默地恢复着。
之前的食欲风暴和悖论冲击对他们造成的消耗不小，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震撼与疲惫。
他们时不时看向中心那相拥的两人，眼神各异，但都默契地没有靠近打扰这片脆弱的宁静。
时间，在这片混沌中依旧难以度量。
直到程远感觉自己的灵魂稳固了些，至少不再有随时溃散的感觉，他才轻轻动了一下。
“感觉如何？”林癫几乎立刻察觉，低声问道。
他收回了贴在程远心口的手，那持续的力量输送停了下来。
“还……死不了。”程远尝试扯出一个笑容，却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扭曲。他看向林癫掌心的烙印，“它……现在算什么？”
林癫沉默地抬起手，看着那融合了两种“错误”的印记。“一个……发炎的伤口。”他用了另一个比喻，比“逻辑脓肿”更形象，也更……令人不适。
“盘古的疯狂是旧伤，你的……是挤进去的……异物。现在，它们在互相排斥，也在互相……适应。”
他顿了顿，补充道：“暂时，达成了某种……危险的平衡。”
平衡。
程远咀嚼着这个词。用他的灵魂和爱换来的平衡。
“那……‘时间痔疮’呢？”程远想起他们最初陷入这片混沌的原因。
林癫的目光投向这片空间的深处，那片原本盘古核心所在、如今空无一物的区域。
“‘癫痕’是祂修复失败留下的‘疤痕组织’。我们……现在就在这‘疤痕’的内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而你的‘反向寄生’，相当于在这‘疤痕组织’里，注射了一剂……‘干扰素’。”
干扰素？程远觉得这比喻越来越往医学上靠了，虽然抽象得离谱。
“所以，‘痔疮’还在，只是暂时不‘发作’了？”
“可以这么理解。”林癫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程远，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但‘干扰素’本身，也是一种……‘病变’。”
程远的心微微一沉。
就在这时，异变再次发生。
但这一次，并非狂暴的规则冲突，而是更加……细腻，更加诡异的变化。
以林癫掌心的烙印为中心，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如同脓液般粘稠的光滴，开始缓慢地、不受控制地……渗出。
那不是银色的血液，也不是混乱的色彩，而是一种……凝实的、半透明的、内部仿佛封存着无数细微画面的液体。
第一滴“光液”脱离烙印，滴落在下方凝固的星辉“地面”上。
没有声音。
但那滴“光液”落下的瞬间，周围的一小片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记忆的涟漪。
程远瞳孔骤缩！
那涟漪中映出的，不是别人的记忆，而是……他自己的！
是他幼年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追逐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不小心摔倒在草地上，膝盖磕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母亲急匆匆跑来，心疼地将他抱起，轻声安慰……那是他早已遗忘在岁月角落的、微不足道的童年片段。
这记忆本身毫无特殊，但它此刻的出现，方式，却让程远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第二滴“光液”渗出，滴落。
另一圈涟漪荡开。
这次是林癫的记忆碎片——并非他作为“溯源者”的宏大经历，而是一个极其私密的、仿佛来自他更遥远过去的画面：一片无尽的、冰冷的虚空，一颗孤独的、散发着微光的“种子”在黑暗中漂浮，感受着无边的寂静与……初生的迷茫。
那画面一闪而逝，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荒凉。
第三滴，第四滴……
越来越多的“记忆脓液”从林癫掌心的烙印中渗出，滴落，化作一圈圈荡漾开来的记忆涟漪。
这些记忆碎片来自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玉帝早年修道时的艰辛，刃被制造出来时接收的第一条指令，疤脸某个死去的战友最后的笑容，甚至小天道在懵懂中感受到的、来自两位父亲的微弱温暖……
所有被卷入这片“时间疤痕”内部的存在的记忆，无论重要与否，无论公私，都被那发炎的“癫痕”当做无法处理的“脓液”，混合着程远那“干扰素”带来的情感杂质，一起被排出！
这片混沌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不断播放着错乱记忆片段的露天影院！
而播放源，就是林癫掌心上那个不断渗出“光液”的烙印！
“它在……排泄记忆？！”玉帝脸色难看至极，任谁的私密记忆被这样公之于众都不会舒服。
“不仅仅是排泄……”刃的数据眼艰难地分析着那些“记忆脓液”，“这些记忆碎片……被‘癫痕’和‘干扰素’的力量混合后……产生了……未知的……‘化学反应’……”
他的话音刚落，一处刚刚荡开的、属于某个遗民记忆中与爱人分别的悲伤画面，在涟漪中突然扭曲，那悲伤的情绪被无限放大，竟然凝结成了一颗颗黑色的、如同诅咒般的泪滴状结晶，悬浮在半空，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悲伤波动。
另一处，程远记忆中某个第一次品尝到美味食物的喜悦片段，被扭曲放大后，竟然化作了一片粉红色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糖霜状雾气，吸入一口都让人产生短暂的、不真实的幸福感。
还有林癫记忆中某个推演规则陷入瓶颈的焦躁时刻，被扭曲后，直接具现化成了一团不断自我旋转、碰撞、发出刺耳噪音的金属碎屑风暴！
记忆，不再是虚无的影像。
它们在“癫痕炎症”和“爱之干扰素”的共同作用下，被物质化，情绪化，变成了这片空间中新的、怪诞的景观和危害！
悲伤会凝结成诅咒之泪，喜悦会挥发成致幻糖霜，焦躁会引爆成金属风暴……所有被排出的记忆脓液，都在落地后，根据其蕴含的情感烈度和属性，异变成各种难以预料的实体！
“小心！不要接触那些东西！”疤脸大声警告，一个手下不小心吸入了一口粉红色糖霜，此刻正一脸痴傻地笑着，手舞足蹈，仿佛陷入了极乐幻境。
另一个遗民被一颗黑色的悲伤结晶擦过手臂，整条手臂瞬间覆盖上了一层灰败的、如同失去了所有生机的颜色，他本人则瘫倒在地，无声地流着泪，仿佛承受了世间所有的哀恸。
就连玉帝不小心被一小股金属风暴的边缘扫到，护体仙光都发出一阵剧烈的波动，仿佛自身的“道心”都受到了冲击！
这片空间，从食欲宇宙、悖论摇篮，又变成了一个……情绪污染的垃圾场！
一个由所有人记忆脓液异变而成的、光怪陆离又危机四伏的心灵地狱！
而“污染源”，就是林癫掌心上那个不断滴落“光液”的烙印。
林癫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试图控制烙印，阻止这记忆脓液的渗出，但那似乎是“炎症”自发的排异反应，连他也无法完全阻止，只能勉强减缓其速度。
程远看着这诡异而恐怖的景象，看着那些由自己和他人的记忆、情感异变而成的怪诞存在，心中充满了荒谬感和一丝……明悟。
这就是“干扰素”的代价吗？
不仅平衡了“癫痕”，也让这“时间疤痕”开始排出它无法处理的“毒素”——那些属于他们这些“错误存在”的、鲜活的、充满矛盾的情感与记忆。
而这些排出的“毒素”，正在将这里变成一个新的绝地。
一滴格外粘稠、内部封存画面更加混乱的“光液”，从烙印中渗出，缓缓滴落。
这一次，涟漪中映出的，不再是某个单一的记忆片段，而是……交织的画面。
是程远第一次遇见林癫时，那份戒备与好奇。
是林癫在程远不顾自身安危保护他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震动。
是两人在无数次并肩作战中，那无声滋长的默契与依赖。
是程远那不顾一切的“吻”，那炽热到烫伤灵魂的“献祭”。
是林癫在疯狂中挣扎，死死守住那点清明，不愿“校正”掉程远存在的……执念。
这些属于他们两人的、交织在一起的、充满了“错误”与“矛盾”的记忆与情感碎片，在涟漪中翻滚、融合。
然后，那滴落下的“光液”，并没有异变成某种具象的危险物品。
它只是在落地后，静静地……凝固了。
变成了一颗……心脏。
一颗由半透明物质构成的、微微搏动着的、内部流淌着暖色与混乱色彩光丝的心脏。
它不大，只有拳头大小，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星辉地面上，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痛苦与温柔的波动。
仿佛是他们之间那份扭曲、不被认可、却又真实存在的羁绊，被这发炎的“时间疤痕”具现化后，排出体外的……结晶。
一颗，由记忆脓液和爱之干扰素共同孕育出的……悖论之心。
所有人都看着那颗静静搏动的心脏，一时间，连周围其他记忆脓液异变造成的骚乱都仿佛静止了。
林癫看着那颗心脏，又看了看怀里的程远，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程远也看着那颗心脏，感受着其中传来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共鸣，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涌上心头。
他们的关系，他们的“错误”，他们的爱……最终，以这样一种荒诞而具象的方式，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滴落的不是血，而是糖与脓液混合的、甜腥的……记忆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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