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军港的告示栏刚贴上红底黑字的招贤榜，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海风卷着纸角“哗哗”响，识字的先生被推到最前面，扯着嗓子念：“海政司扩编，招水手百名——会识字者优先，能凫水者优先，月银三两，包吃住，干满三年分良田半亩！”
“三两？”人群里炸开了锅。码头扛活的力夫老周攥着磨破的袖口，眼睛瞪得溜圆——他拼死拼活扛一天货，才挣二十文，三两银子够他一家吃半年。旁边卖鱼的王婶戳了戳自家小子：“你不是识得几个字？去试试！”
三天功夫，军港的报名处就堆了两百多人。有渔民、有船工，甚至还有两个读过书的秀才，说是“想见识见识蒸汽船”。郑伟坐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手里翻着名册，笔尖在“识字”“会水”“懂船”几栏上打勾，时不时抬头问两句：“能闭气沉水多久？”“识得东南西北星吗？”
午后的日头正毒，轮到一个瘦高的少年时，他怯生生地往前挪了半步。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海蛎子划破的伤疤。“小的叫阿水，”他声音像蚊子哼，手里紧紧攥着块船板，“打小在船上长大，识得潮信，也能闭气沉一袋烟的功夫。”
郑伟抬眼打量他。这孩子约莫十五六岁，皮肤黑得像涂了墨，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哦？”郑伟来了兴致，“那你说说，今儿傍晚涨潮还是落潮？”
阿水愣了一下，随即抬头看了看天，又弯腰摸了摸地面的潮气，笃定地说：“申时三刻涨潮，比昨儿晚两刻——昨儿日头毒，今儿有雾，潮信得跟着天气变。”
旁边的老水兵“嘿”了一声：“这小子说得准！我早上看水文簿，就是申时三刻！”
郑伟点点头，又问：“要是在海上迷了路，没星没月，你咋办？”
“看浪。”阿水的话多了些，手指不自觉地比划着，“长浪从外海来，短浪是近海礁盘搅的；南风带的浪头宽，北风带的浪头尖……”他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班门弄斧，脸一红，低下头去。
“说得好！”郑伟却拍了拍手，“你这本事，比读死书有用。”他在名册上阿水的名字旁画了个圈，“去了望队报道，跟着赵老把式学看星，学好了，我让你当了望长。”
阿水猛地抬头，眼睛里闪着不敢信的光：“真……真的？”他爹是个普通渔民，去年被海盗掳走，娘带着他靠捡贝壳过活，做梦都没想过能进海政司。
“当然是真的。”郑伟笑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往后不光能当了望长，说不定还能当船长——咱这蒸汽船，就缺你这样懂海性的人。”
领了号服和月银，阿水跟着老水兵往营房走。军港里的一切都让他新奇：锰钢打造的炮管泛着冷光，蒸汽机房的“哐当”声震得地面发颤，连伙房飘来的饭菜香里，都混着淡淡的煤烟味。
“王大哥，了望手要干些啥？”阿水扯了扯前面水兵的袖子，那是个叫王勇的山东汉子，负责带他。
王勇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简单！站在桅杆顶上，用望远镜看海，发现船就喊，发现礁就报，发现海盗就敲锣！”他指着“云帆号”最高的桅杆，“瞧见没？那上头有个铁笼子，就是了望台，站在那儿，能看见十里外的浪花。”
阿水望着那根直插云天的桅杆，突然想起小时候，爹总把他架在肩膀上看海，说：“水儿，看懂了浪，就懂了海的脾气。”现在，他好像离爹说的“懂海”，又近了一步。
第二天一早，阿水就跟着赵老把式上了了望台。铁笼子里空间不大，却装着个黄铜望远镜，镜片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亮。赵老把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兵，掏出本《星象图》教他：“这是北极星，永远在北边；这是南十字星，咱在南海时靠它辨方向……”
阿水学得快，没用三天就认全了主要的星群，甚至能凭着浪头的形状，提前半柱香预测风向。有次巡逻，他站在了望台上喊：“东南方向有暗流！”掌舵的水兵起初不信，结果船刚开过去，果然被暗流推得晃了晃，差点撞上礁石。
“这小子是海里长出来的吧？”水兵们都啧啧称奇，连郑伟也听说了，特意来看他。
那天阿水正趴在了望台的栏杆上，指着远处的海面说：“大人您看，那片浪花泛白，底下定有暗礁；左边那片水色深，是处洄游渔场，过几日定有鱼群来。”
郑伟用望远镜一看，果然和阿水说的分毫不差。他心里越发欢喜，对身边的副官说：“把阿水记到培养名单里，过阵子让他去学蒸汽机原理——咱的船长，不光要懂海，还得懂铁家伙。”
傍晚收队时，阿水坐在桅杆下，摸着怀里的月银，想着该给娘寄多少。海风拂过军港，带着蒸汽船的煤烟味，却让他觉得比家里的鱼腥味还亲切。远处的训练场上，新招的水手们在喊着号子练炮，声音洪亮得能惊起海鸥。
阿水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而这军港里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扛炮的王勇，还是教星象的赵老把式，甚至是那个说“你能当船长”的郑大人，都在陪着他，往更宽的海里去。
夜色渐浓，了望台的灯亮了。阿水站在铁笼子里，握着望远镜，望着被月光染成银色的海面。远处的灯塔在雾中闪着光，像颗不会熄灭的星。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颗星，虽然小，却能为这片海，照出一点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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