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繁华，大半系于运河。而运河的秩序，则掌握在那些看似粗豪、实则规矩森严的漕帮汉子手中。谢砚之要探水下之谜，要查盐引旧案，要剿黑沙新匪，便绕不开这盘踞运河百年的地头蛇。然而，初步探查的结果却显示，这漕帮内部，远非铁板一块，而是派系林立，龙蛇混杂，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临时行辕的书房内，烛火将数份刚刚送来的密报映照得字迹分明。这些密报来自黑云卫的渗透、云记钱庄通过运河沿线分号收集的信息、以及一些被“请”来的漕帮底层人员的零散口供。谢砚之与云映雪将这些碎片一点点拼凑，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漕帮内部图谱逐渐清晰起来。
“漕帮之名，虽是一个‘帮’，实则内部派系分明，各有山头，彼此制衡，甚至暗斗不休。”谢砚之指尖点着案上一张刚刚绘制的简易关系图，声音冷澈，“主要可分为四股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的手指首先点向图谱上最大、也是最显眼的一块标记： “青龙帮。” 谢砚之语气沉凝，“势力最大，根基最深。主要掌控着从淮安至镇江这一段运河的干流运输，几乎垄断了官漕和大部分大宗商货的承运。帮主李嵩，人称‘龙王’，在帮内威望最高，表面上看，行事还算规矩，讲究‘盗亦有道’，与扬州、淮安等地的官府维持着一种微妙的、互不侵犯的平衡。但此人能坐稳总舵主之位数十年，绝非易与之辈。其麾下‘锚棒堂’弟子众多，是漕帮武力的中坚。”
云映雪轻轻颔首，声音微弱：“掌控主干道，与官府默契共存。看似最稳，实则也最可能……知晓甚至参与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那批消失又重现的盐引，若想通过漕运做手脚，很难完全避开青龙帮的耳目。”
谢砚之眼中寒芒一闪，不置可否，手指移向另一块用朱砂标记的区域，那里的线条显得更加尖锐和混乱： “赤蛟帮。” 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冷意，“主要活动范围在运河支流、湖泊港汊以及部分监管较弱的河段。行事风格与青龙帮截然不同，以狠辣刁钻着称，睚眦必报，时常干些敲诈勒索、强收‘保护费’的勾当，甚至传言与水匪有不清不楚的联系。其帮主雷霸，绰号‘翻江蛟’，野心勃勃，对李嵩的位子早有觊觎之心，据说私下里对青龙帮的规矩颇多怨言。”
他拿起一份密报，上面记录着几次黑沙帮劫掠前，都有疑似赤蛟帮的船只在该水域异常活动的记录。“最重要的是，多条线索隐约指向，赤蛟帮与死灰复燃的黑沙帮，可能存在某种联系。或是合作，或是依附，甚至……黑沙帮的余孽就藏匿在赤蛟帮的势力范围内。雷霸的野心，需要钱和武力支撑，与亡命之徒勾结，并非不可能。”
“若真如此，”云映雪眸光一凝，“劫漕粮、重现盐引，恐怕都有赤蛟帮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们是搅浑水的人。”
谢砚之点头，手指又点向图谱上一块范围颇广、但标记显得散乱无力的区域： “白鲤帮。” 他的语气稍缓，却带着一丝凝重，“这部分其实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帮’，而是泛指运河上数量最为庞大的底层船工、纤夫、搬运苦力以及他们的小团体。他们势弱，分散，缺乏统一强有力的领导，像是一盘散沙。但正因如此，他们遍布运河的每一个角落，消息最为灵通，眼线最多。漕帮真正的运转，离不开这些‘白鲤’。但他们也是最容易被人忽视、利用和牺牲的群体。任何风吹草动，都最先影响到他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云映雪轻声道，“这些苦力看似微弱，但若其怨气被点燃，亦能掀起滔天巨浪。黑沙帮若要招募亡命徒，或是散播谣言，这里是最好的土壤。”
最后，谢砚之的手指落在图谱上一块看似不起眼、却连接着水陆各方的区域： “玄龟堂。” 他微微蹙眉，“这股势力较为特殊。他们不直接掌控船只运输，而是牢牢把持着运河沿线各大主要码头的货栈、仓库、邸店（旅馆）、乃至部分市集的交易。掌控着货物的囤积、周转和交易环节，影响力极大。堂主钱不多，人如其名，是个极其精明的生意人，据说早年也是苦力出身，最是擅长算计，左右逢源。玄龟堂亦正亦邪，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可以和官府合作，也可以和走私贩打交道。他们的立场，往往取决于价格。”
“囤积居奇，消息灵通，唯利是图。”云映雪评价道，“那批来历不明的盐引若想脱手变现，或是需要隐秘仓库储存，很难绕过玄龟堂的渠道。钱不多，必定知道些什么。”
四股势力，各有地盘，各有诉求，彼此之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青龙帮试图维持秩序和自身权威；赤蛟帮蠢蠢欲动，试图挑战并取而代之；白鲤帮挣扎求存，是信息源也是不稳定因素；玄龟堂则置身事外，待价而沽。
而如今，黑沙帮重现，漕粮被劫，诡异盐引浮出水面，如同一条凶猛的鲶鱼，被投入了这潭本就暗流涌动的水中。
谢砚之凝视着图谱，目光锐利如刀：“李嵩这个总舵主，如今怕也是寝食难安。赤蛟帮与黑沙帮可能的勾结，是在挖漕帮的根基，也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但他投鼠忌器，内部不稳，不敢轻易大动干戈。”
“所以，”云映雪接话道，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分析，“我们这位‘龙王’，或许正盼着朝廷这把‘刀’，去替他清理门户，铲除赤蛟帮这个心腹大患，同时又能借此向朝廷示好，维持他青龙帮的超然地位。”
“互相利用罢了。”谢砚之声音冰冷，“但他若以为能完全将朝廷玩弄于股掌之中，便是打错了算盘。”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运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 “漕帮四分，正合我意。若真是铁板一块，反倒难以下手。” “既然水已经浑了，那便让它更浑一些。正好……摸鱼。”
接下来的策略，已然在他心中清晰： 稳住乃至联合试图维持秩序的青龙帮李嵩。 重点打击与黑沙帮有染、野心勃勃的赤蛟帮雷霸。 争取利用消息灵通却分散的底层白鲤帮力量。 威慑、分化、利用唯利是图的玄龟堂钱不多。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尽快找到确凿证据，查明黑水涡下的秘密，以及那批盐引的真正来历和去向！
运河之水，深不见底。 这漕帮内部的龙争虎斗，或许正是揭开一切谜团的最佳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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