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的土窑，成了个闷烧的罐子。七架破纺车的“吱嘎”呻吟如同七根烧红的铁钎，在低矮的穹窿下反复搅动，将浓烈的汗酸、劣质灯油的焦糊和新鲜棉絮的粉尘熬煮成一锅令人窒息的毒气。窑壁上，那根刻着“童稚半碗不问工”的朽木桩，在昏黄的油灯下沉默矗立，边缘的炭黑字迹被煤灰覆盖，模糊得如同隔世的鬼画符。
窑外，风里却裹着另一种毒。
“嗡嗡……嗡嗡嗡……”
一阵极其沉闷、带着巨大恶意和毫不掩饰的……议论声！
如同……夏夜坟场里……成群的……绿头苍蝇！
猝然……从塘埂方向……贴着地面……席卷过来！
压过了……纺车的呻吟！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凝固在窑洞中央，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窑壁更冷的死寂。溃烂的右手腕裹着的白棉布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暗红的洇痕，如同未熄的炭火。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蒙尘的玻璃，极其缓慢地扫过窑口那道被风掀动的破草帘。
“吱呀——”
草帘被极其粗暴地掀开一道更大的缝隙！
惨白的日头光带着刺骨的寒气灌入，更裹挟进来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香烛和腐朽纸张的……陈腐气息！
陈婆！
那个满头稀疏银发、脸上沟壑如同刀刻的老虔婆！此刻，正如同从坟堆里爬出的厉鬼，被两个族妇搀扶着，极其嚣张地……堵在了窑口！她浑浊的老眼半阖着，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攥着一串油腻的佛珠，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念诵着最恶毒的诅咒！
而她身后！
黑压压一片！
七八个穿着半旧浆洗发白、长衫下摆沾着泥点的……老儒生！
个个干瘦佝偻，面容枯槁如同风干的橘皮！浑浊的老眼里沉淀着同样的刻板和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有的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有的拄着磨得油亮的拐棍，浑浊的唾沫星子随着嘴唇的翕动飞溅！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女子聚众！抛头露面！纺车喧嚣！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女子聚众丧德——！！！”
陈婆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角，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开！枯树皮般的手极其凶狠地……指向窑洞深处……那七架疯狂嘶鸣的纺车！更……狠狠地……戳向……窑洞中央……那个枯槁如鬼的身影！声音陡然拔高到凄厉的程度，裹挟着巨大的怨毒和颠倒黑白的疯狂：
“……听见没？！诸位先生明鉴！这李青禾！克夫克子的扫把星！蛊惑村中寡妇！聚在这腌臜土窑！日夜喧哗！摇车纺纱！抛头露面！与外男勾连（指县丞）！更……更纵容那吃棉的瘟鬼丫头混迹其间！败——坏——风——化——！丧——尽——天——良——啊——！！！”
“败坏风化！丧尽天良——！！！”老儒生们如同被点燃的炮仗，齐齐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撞在低矮的土窑壁上！震得窑顶的煤灰簌簌落下！更……狠狠撞在……窑内……那七个枯槁身影……骤然僵直的……脊背上！
“吱嘎——呀……”几声极其艰涩的锐鸣！
几架纺车……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瞬间……死——寂——！！！
张寡妇枯黄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浑浊的眼睛因极致的恐惧而瞪得溜圆！她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攥着油腻的秤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怀里的女娃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幼兽般的惊喘，深陷的眼窝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死死将枯黄的小脸埋进母亲破旧的衣襟！
王寡妇、赵寡妇……其余几个枯槁的身影如同被冻僵的虾米，瞬间缩起了脖子！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当众剥光示众的羞耻！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鸡蛋点燃的微光……瞬间……熄灭！
巨大的冰冷屈辱混合着一种被彻底钉上耻辱柱的窒息感，如同万载寒冰，瞬间将土窑里所有的热气冻僵！凝固！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剧烈地翻涌着！李青禾蜡壳包裹的左手极其僵硬地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溃烂的皮肉！
德？
丧德？
她们蜡裹血指、纺车呻吟、只为换一口吊命稀汤……是丧德？！
“嗬……”一声极其压抑、如同滚烫棉絮堵住喉咙的嘶鸣，从她紧咬的牙关间挤出！
就在这死寂的威压即将碾碎所有抵抗的瞬间——
“我呸——！！！”
一个极其尖利、带着巨大泼辣和不屑的……女声！
如同淬毒的银针！
猛地……撕裂了……老儒生们……聒噪的……声浪！
狠狠扎在……陈婆骤然收缩的瞳孔上！
王婶！
那个矮胖的身影如同从地底冒出的母夜叉，极其突兀地……从塘埂下……一堆枯死的芦苇丛后……猛地……蹿了出来！
她裹着件油腻发亮的厚棉袄，双手极其凶狠地……叉在滚圆的……水桶腰上！
枯黄浮肿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鄙夷和一种市井泼妇特有的……战斗豪情！
浑浊的老眼如同淬了火的刀子，极其凶狠地……剜向……窑口那群……道貌岸然的……老棺材瓤子！
“丧德？！放你娘的罗圈屁——！！！”王婶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裹挟着浓重的河滩地土腥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唾沫星子如同暴雨般喷向陈婆枯槁的老脸：
“饿得前胸贴后背！娃儿眼珠子发绿抠棉絮塞嘴里嚼的时候！你陈家的德在哪？！你陈家祠堂供的猪头肉咋不分点给她们守德？！啊——？！”她极其夸张地拍打着自己滚圆的肚子，短粗的手指极其凶狠地戳向陈婆身后那群缩着脖子的老儒：
“……还有你们！一个个胡子白得跟吊丧似的！念了一肚子圣贤书！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呸——！！！”
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狠狠踩在冻土上，震得窑口的陈婆一个趔趄！
“饿死守德？！”王婶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嘲弄和一种市井智慧淬炼出的……致命反诘！枯黄浮肿的脸因激动而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为首那个捻着山羊胡、气得浑身发抖的老儒脸上：
“……那你们陈家去年冬天饿死的三房小妾！是守德守死的？！你……你……”她枯树皮般的手极其凶狠地指向那老儒枯瘦的胸口，声音陡然拔高，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逼问：
“……你老娘饿得啃树皮咽气的时候！你咋不抱着你那本破书一头撞死在祠堂柱子上……殉——节——啊——？！！”
“饿死守德，你去殉节——？！！”
这石破天惊的反诘如同九天落雷！
狠狠炸碎了塘埂上的死寂！
更……炸得……那群老儒生……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
“你……你……粗鄙！粗鄙不堪！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为首的老儒枯槁的脸瞬间涨成酱紫色，山羊胡剧烈地颤抖着，枯树皮般的手指哆嗦着指向王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短促气音，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肺管子咳出来！
“妖……妖妇！妖言惑众！当诛！当诛——！！！”另一个拄拐棍的老儒气得浑身筛糠，浑浊的老眼翻白，手中的拐棍哆哆嗦嗦地杵着地面，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陈婆枯槁的老脸瞬间褪尽血色！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惧！王婶这淬毒的刀子，不仅捅穿了“饿死守德”的虚伪，更……极其精准地……捅在了……陈家……那点最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上！她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攥着油腻的佛珠，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塘埂上。
那些原本缩在芦苇丛后、浑浊眼睛里充满了麻木和看热闹兴奋的村民……
此刻！
如同被这石破天惊的反诘……瞬间……点——燃——了——！！！
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那光芒……混杂着巨大的惊愕、被压抑已久的愤怒、和一种……如同地火般……奔突的……快——意——！！！
“说得好——！！！”
“王婶骂得痛快——！！！”
“殉节？！让他们先殉一个看看——！！！”
压抑的、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嘶哑咆哮！
从……越来越多的……喉咙深处……挤出！
汇成一股……低沉……却无比汹涌的……怒——潮——！！！
狠狠地……拍打着……塘埂！
拍打着……窑口那群……道貌岸然的……身影！
“摇——车——！！！”
一个嘶哑、冰冷、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声音！
如同淬火的铁钎！
极其突兀地……
极其凶狠地……
刺穿了……这片……沸腾的……怒潮！
狠狠扎在……土窑……死寂的……空气之上！
李青禾！
她枯槁的身影依旧死死钉在窑洞中央。
深陷的眼窝里……
那片翻涌的屈辱已然沉淀！
被王婶那石破天惊的反诘……
被塘埂上那压抑的怒潮……
强行淬炼成……
一种……
更加坚硬！
更加冰冷！
的……
内核！
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再看窑口那群狼狈的老儒。
不再看叉腰怒骂的王婶。
死死地……
钉在了……
窑洞深处……
那七架……骤然死寂的……破败……纺车之上！
“摇——车——！！！”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破锣炸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足以撕裂灵魂的威压！枯槁的左手极其凶狠地……指向……那七架……沉默的……棺椁！
“……今日……纱……少一钱……”
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却带着巨大力量感地……扫过……那七个……依旧僵直的……枯槁身影！
“……粥……减——半——！！！”
“纱少一钱，粥减半——！！！”
嘶哑的宣令如同淬火的鞭子！狠狠抽在七个枯槁的身体上！更……狠狠地……抽在了……窑口……那群……老儒生……骤然失色的……脸上——！！！
“吱嘎——呀……吱嘎——呀……”
“吱——嘎——！！！”
“吱嘎——呀——！！！”
七架破败纺车的呻吟声！
如同七头……被无形巨鞭狠狠抽打的……洪荒巨兽！
在低矮、恶臭、死寂的……土窑深处……
以更加狂暴！更加疯狂！更加……同归于尽的……姿态！
再次……疯狂地！
撕咬！碰撞！咆哮！交织！
发出……足以压过世间一切聒噪的……
死——亡——轰——鸣——！！！
这轰鸣！
如同……来自地底的……战鼓！
极其霸道地……
撞碎了……窑口……陈婆手中……那串油腻佛珠……无声的……诅咒！
撞碎了……老儒生们……颤抖的……山羊胡和……拐棍！
更……狠狠地……
撞在了……塘埂上……那些……浑浊眼睛里……刚刚燃起的……火苗之上！
将那火苗……
瞬间……燎——原——成……滔——天——大——火——！！！
风，卷着黑色的灰烬碎屑，掠过土窑破败的草帘。
窑壁上。
那根朽木桩边缘……
模糊的炭黑字迹……
在剧烈的纺车轰鸣震动下……
簌簌地……
掉落下……些许……煤灰……
隐约……
再次……
显露出……
“童稚半碗不问工”……
那……淋漓着……血与火的……
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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