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双集镇的头两天,路途比预想中更为艰难。
他们不敢走官道,那里盘查严密,溃兵、流寇横行。顾言笙凭着早年的记忆和对地图的粗略研究,选择了一条更为偏僻、蜿蜒于丘陵与荒村之间的废弃小路。这条路年久失修,坑洼不平,有些路段甚至被疯长的灌木和倒塌的树木彻底阻断,需要他们费力地攀爬或绕行。
初冬的寒意日益深重。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下雪来。寒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脸上、手上,很快就让裸露的皮肤变得通红、开裂。林薇身上那件顾言笙给的外衫,根本无法抵挡这无孔不入的寒冷,她只能将身体尽可能蜷缩起来,靠不断走动产生的微弱热量维持体温。
食物是另一个严峻的问题。他们带出来的干粮极其有限,只有从双集镇勉强攒下的几个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子和一小包炒米。顾言笙计算着分量,每天只敢拿出极少的一部分,两人分食。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从未远离。
“喝点热水。”顾言笙将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林薇,里面是他用沿途收集的、相对干净的雪水烧开的。壶身温热,在这寒冷的野外,是难得的慰藉。
林薇接过,小口抿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暂时驱散了一些寒意和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她看着顾言笙同样憔悴的脸庞和干裂的嘴唇,心中充满了愧疚。是她将他拖入了这场前途未卜的冒险。
“对不起,连累你了。”她低声道。
顾言笙正低头拨弄着快要熄灭的小火堆,闻言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宽慰的、却难掩疲惫的笑容:“说什么傻话。既然决定了,就不要想这些。保存体力,路还长。”
他的目光落在林薇那双因为寒冷和徒手攀爬而布满细小伤口、红肿不堪的手上,眼神一黯,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握,却又强行忍住,只是将自己那份更小块的饼子,又掰了一半,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
“我还不饿,你多吃点。”他语气强硬,随即转移了话题,指着摊开在膝盖上、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地图,“按照这个速度,我们大概还需要四五天才能靠近上海外围。关键是……怎么进去。”
上海,如今被称为“孤岛”的租界区域或许尚存一丝秩序,但周边乃至市区的大部分地方,早已是日占区,岗哨林立,封锁严密。他们这两个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难民”,想要混进去,难于登天。
“苏州河沿岸仓库区范围很大,而且靠近日军的重要据点和码头,防守必然森严。”顾言笙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眉头紧锁,“老徐留下的信息太模糊了,‘苏州河仓库’……到底是哪一个?我们就算侥幸进去了,又该如何寻找?”
林薇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块怀表和纸条,再次仔细端详。表壳内侧那“惊鸿·影”的刻字,在跳动的火光下若隐若现。影……这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是沈惊鸿的代号?还是某种暗示?
她的指尖摩挲着那道熟悉的划痕,仿佛能从中感受到沈惊鸿的气息。一种近乎固执的信念支撑着她:“总会有办法的。只要到了那里,总能找到线索。”
顾言笙看着她专注而坚定的侧脸,知道再多的理性分析此刻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心。他不再多说,只是将地图仔细收好,低声道:“休息吧,后半夜我守夜。”
第三天下午,他们遭遇了第一次真正的危险。
当时他们正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行走,这里相对隐蔽。突然,前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叽里呱啦的日语吆喝声!
是日本兵的巡逻队!
两人脸色骤变,几乎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扑向河床边一个被洪水冲蚀出的、仅能容纳一人多点的浅洞,紧紧挤在一起,屏住了呼吸。
泥土的腥味和彼此身上逃亡多日的汗味混杂在一起。林薇能清晰地感觉到顾言笙瞬间绷紧的身体和剧烈的心跳,而她自己,心脏也像是要跳出胸腔。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日本兵肆无忌惮的谈笑声,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烟草和皮革的味道。他们就在河床边上!
林薇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的是蚕坊里那些伤员的惨状,是双集镇外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略带粗糙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手上。是顾言笙。他没有看她,目光死死盯着洞外的缝隙,全身肌肉都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仿佛一旦被发现,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去为她争取逃跑的时间。
但他覆在她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别怕,有我在”的承诺。
这短暂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奇异地驱散了一些林薇心头的冰冷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幸运女神这次似乎站在了他们这边。巡逻队并没有仔细搜查河床,只是在岸边停留了片刻,骂骂咧咧地抱怨了几句天气和路程,便继续向前走了。
直到脚步声和谈话声彻底消失在风中,两人才如同虚脱一般,松开了紧绷的神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洞内空间狭小,他们几乎是脸贴着脸,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带着恐惧余温的白气。
顾言笙率先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手,向后退了退,低声道:“没事了。”
林薇脸上也有些发烫,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刚才那一刻的依靠和温暖,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澜。但她很快将这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得尽快离开。”顾言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更加小心,几乎是昼伏夜出,利用夜色和复杂地形的掩护,一点点向着东方挪动。
第四天夜里,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气温骤降,道路变得更加泥泞湿滑。林薇的鞋子早已破洞,冰冷的雪水浸湿了裹脚的破布,双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在一段陡峭的下坡路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向下摔去!
“小心!”顾言笙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巨大的惯性让两人一起滚倒在冰冷的雪泥地里。
顾言笙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下面,闷哼了一声。林薇慌忙爬起来,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
顾言笙龇牙咧嘴地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摇摇头:“没事,蹭破点皮。”他借着雪地微弱的反光,看到林薇脸上沾满了泥雪,狼狈不堪,却顾不上自己,先来关心他,心中不由一暖,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在她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一段。你的脚不能再走了。”
“不行!你也累了……”林薇拒绝。
“别逞强!”顾言笙的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我们现在是在逃命,不是游山玩水!如果你的脚废了,我们谁都到不了上海!快!”
他的背脊不算宽阔,甚至因为连日奔波而显得有些单薄,但在这一刻,却仿佛是这个冰冷绝望的夜晚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壁垒。
林薇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伏了上去。顾言笙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将她背起,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在风雪中前行。
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过来,驱散了一些她身上的寒意。林薇趴在他的背上,能听到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能感受到他每一步的艰难。愧疚和感激再次涌上心头,还有一种她不愿深究的、复杂的依赖感。
“顾言笙……”她轻声唤道。
“嗯?”
“谢谢。”
顾言笙沉默了一下,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不用谢。我说过,我们是同伴。”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曙光。顾言笙终于体力不支,将林薇放下,两人靠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头后面,几乎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言笙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点炒米,分成两份。他的手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吃了吧,补充点体力。天亮后,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晚上再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薇看着那少得可怜的炒米,又看了看顾言笙苍白憔悴的脸,没有推辞,默默地接过来,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湿,艰难地咽下。
“我们……能到吗?”望着远处依旧笼罩在迷雾和危险中的东方,林薇第一次感到了迷茫和一丝绝望。身体的极限,前路的未知,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顾言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书卷气和理想光芒的眼睛,此刻虽然布满血丝,却依然有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能。”他只说了一个字,语气却不容置疑,“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能到。”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发梢上凝结的冰凌,动作自然而轻柔。
“林薇,还记得我们在双集镇祠堂里说过的话吗?我们是种子,只要不死,就要生根发芽。现在,我们就是要去寻找另一颗可能还活着的种子。所以,我们不能放弃。”
他的话语,如同暗夜中的星火,虽然微弱,却再次点燃了林薇内心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路相伴、屡次在危难中护住她的男子,心中百感交集。沈惊鸿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依然鲜明,带着刻骨的思念和担忧,但顾言笙的存在,也像一道温暖而坚实的光,照进了她冰冷而坎坷的归途。
她点了点头,将最后一点炒米咽下,感受着那微不足道的能量在体内化开。
“好,我们不放弃。”
晨曦刺破云层,照亮了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大地,也照亮了这两个相互扶持、在绝境中蹒跚东行的渺小身影。
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在此刻,他们还有彼此,还有那不肯熄灭的、寻找与归去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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