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拂过宫墙,沈知微站在太庙外的高台上,手里握着一卷祭文。她昨夜没睡,亲自将每一个字都核对过。这不是为了防谁,也不是为了查漏补缺,而是因为这一日太过重要。
太子今日要代天祭祖。
这是裴砚下的诏书,也是他们共同决定的事。过去只有帝王能亲自主持太庙大典,如今让储君登台,朝中并非无人反对。但那些声音最终没有传出来。不是被压下去的,而是没人敢在百姓面前开口。
三日前,朝廷在宫门外设了告示栏,贴出祭典流程与太子职责。每日都有官员宣读解释:“此礼非夺帝权,乃育君于民视,立信于众心。”街巷之间,百姓议论纷纷,起初是疑惑,后来是期待。
此刻,宫门两侧长街早已站满人。老人带着孩子,农夫放下锄头,商贩关了铺子,全都挤在道边。他们穿得不齐整,却都洗了脸,换了干净衣裳。有人手里还捧着果子、香烛,想等仪式结束时献上。
钟声响起,九响过后,太庙大门缓缓打开。
裴昭衍走出来,身穿玄底金纹的礼服,头戴十二旒冕冠,手中捧着玉圭。他脚步稳健,一步步踏上台阶。风吹动他的衣摆,也吹起额前的发丝。他没有抬头看人群,目光始终落在前方的香炉上。
沈知微站在侧翼,看着儿子的背影。她记得他五岁时跌倒了不敢哭,怕她失望;记得他十岁第一次上朝,回来后坐在她膝边说“母后,我怕我说错话”;也记得三年前他主动请命去灾区巡查,在泥地里走了一整天,鞋都烂了。
如今他站在这里,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护在身后的孩子。
他走到祭台前,跪下,叩首,再叩首,三拜九叩一丝不差。动作沉稳,仪态庄重。每一下额头触地,都像是在回应万民心声。
香烟升腾,祭文被点燃,纸灰随风飘起。
就在这时,一个老农突然跪了下来。他双膝砸在地上,双手高举,喊了一声:“愿太子承业,大周永盛!”
声音粗哑,却极响亮。
一瞬间,万人齐动。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伏下,无数人跟着喊出同一句话。声音连成一片,震得宫瓦都在颤。
“愿太子承业,大周永盛!”
沈知微眼眶发热,但她没有抬手去擦。她只是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台前,伸手轻轻搭在裴昭衍肩上。
他回过头看她,眼神里有紧张,也有光。
她低声说:“此子仁厚,必胜先帝。”
他抿了抿唇,低下头,又向祖先行了一礼。
裴砚从另一侧走来,站到她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望向跪满长街的百姓。
片刻后,他开口:“皆卿教得好。”
她转头看他。他的脸上有笑,不是那种只露三分的帝王之笑,而是真正松下来的神情。这些年,他们一起走过太多暗路,如今终于走到光下。
祭礼结束,太子起身退场。百姓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激动。有人开始往空中抛洒果子,红的苹果,黄的梨,还有刚摘下的枣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孩子们尖叫着去捡,笑声混在欢呼里。
“太子威武!”
“大周有福!”
“皇后娘娘教得好!”
沈知微牵住裴昭衍的手,带他走下台阶。裴砚跟在旁边,三人并肩而立,停在宫门前。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影子连在一起。
人群中有个妇人抱着孩子,踮脚往里看。她认出了沈知微,忽然大声喊:“娘娘!我们不怕了!以后的日子,能踏实过了!”
周围人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音。
沈知微望着那女人,点了点头。
她没说话,只是把儿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裴昭衍察觉到了,反手回握她。他的手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软,掌心有了茧,是练剑留下的。
他们就这样站着,看着人群慢慢散开。有人走时还在回头,有人对着他们作揖,还有人在地上磕了个头才肯起身。
林素心不知何时来了,站在不远处等她。见礼毕,她走上前低声道:“各地药铺重开顺利,昨日又有八家通过查验。”
沈知微点头:“让他们加快进度。春寒未尽,别耽误病人用药。”
“是。”林素心顿了顿,“百姓都说,这是太子带来的吉兆。”
沈知微没接这话。她知道,百姓需要相信一些东西,比如新君贤明,比如政通人和。但她更清楚,真正的安稳不是靠一场仪式就能换来。
可这一场仪式,确实让很多人看到了希望。
裴砚看了眼天色,说道:“回殿吧。”
三人转身往内宫走去。路上遇到几个小宦官,正忙着清理街道。一个孩子蹲在路边捡果子,不小心撞到了队伍前的侍卫。
那侍卫没呵斥,反倒弯腰帮他捡起来,放进他怀里。
孩子仰头说了句什么,侍卫笑了。
沈知微看见了,脚步没停,嘴角却动了一下。
回到偏殿,她脱下外袍,坐到案前。桌上堆着几份奏折,都是关于地方吏治整顿的。她翻开第一本,看了两页,抬头问:“太子今日行程?”
宫女答:“午后由太傅讲《孝经》,傍晚习射。”
“让他早点歇。”她说,“今天累了一天。”
宫女应声退下。
她继续看折子,写批语。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半个时辰后,裴砚进来,手里拿着一杯热茶。他放在她手边,自己坐到对面。
“你觉得如何?”他问。
“他做得很好。”她说,“比我想的好。”
“你担心他会怯场?”
“我担心他不懂这仪式的意义。”她放下笔,“现在我知道了,他明白自己是在为谁跪拜。”
裴砚点头:“他也知道,这一拜,不只是给祖先,也是给活着的人。”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裴昭衍来了。他换了常服,脸色有些疲惫,但精神还好。
“父皇,母后。”他行礼。
“不必多礼。”裴砚说,“坐下。”
少年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坐姿依旧端正。
“你觉得今天最难的是什么?”沈知微问他。
他想了想:“是刚开始的时候。我走上台阶,听见外面全是人声,心里乱了一下。后来我想起您说过的话——我不是为自己跪,是为百姓请命。我就静下来了。”
沈知微看着他,眼里有了笑意。
裴砚也笑了。
“你能记住这句话,就没白教。”他说。
少年低头,耳尖有点红。
沈知微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她的动作很轻,像小时候那样。
“去休息吧。”她说,“明天还要早起。”
他站起来,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回头说:“母后,刚才有人往我袖子里塞了个桃子。我没看清是谁,但……我很高兴。”
沈知微点头:“那是人家的心意。”
他笑了笑,推门出去了。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
裴砚看着门口,说:“他长大了。”
沈知微坐回案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有点凉了。
“是啊。”她说,“他不需要我再替他挡什么事了。”
裴砚走到她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那你呢?”他问,“你还需要什么?”
她放下杯子,手指在杯沿停了一会儿。
然后她说:“我不需要什么了。”
窗外,阳光正斜斜照进院子。一只麻雀落在檐下,啄了两下瓦片,扑棱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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