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斩那番如同惊雷炸响、又如洪钟大吕般的诘问与宣言,在流觞阁内久久回荡,余音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更狠狠凿击着他们的心神。那不仅仅是对孔惠等清流文人的反驳,更是对在场大多数沉溺于风雅表象、忘却士人初心的文士群体,一次无差别的、赤裸裸的精神鞭挞。
阁内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先前那些基于义愤、基于维护道统的攻讦之声,在薛斩那连消带打、既立足现实又拔高到家国天下的雄辩面前,显得如此空洞乏力,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许多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耳光反复抽打。那些引以为傲的圣贤道理,那些娴熟于心的辞藻章句,在“边关将士”、“冻死骨”、“民生疾苦”这些沉甸甸的现实面前,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孔惠颓然坐倒后,便一直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灯下微微颤动,仿佛一瞬间老去了十岁。他一生恪守儒家教条,以清流自诩,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年轻后生用最根本的“士人责任”质问得哑口无言。对方指出的问题,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长久以来习惯于那个精致的、属于文人阶层的象牙塔,刻意忽略了塔外的风雨和泥泞。此刻,塔壁被薛斩用最粗暴的方式砸开了一个窟窿,冷风灌入,让他遍体生寒,又羞惭难当。
其他清流文人,有的面色铁青,紧握拳头,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毒,却不敢再与薛斩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对视;有的则眼神闪烁,若有所思,显然薛斩的话触动了他们内心深处某些被刻意掩藏的东西;更有少数年轻些的学子,看向薛斩的目光中,除了震惊,竟隐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与向往。那种打破枷锁、直言不讳的狂傲,那种心系苍生、睥睨虚文的气魄,对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崔明依旧瘫软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成了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皮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巨大的羞辱和挫败感淹没了他。
苏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惊怒与忌惮已然达到了顶点。薛斩不仅诗才惊世,更可怕的是他这种蛊惑人心、动摇根基的能力!若任由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他必须尽快与魏王商议,采取更果断的措施!他悄悄向李泰投去一个询问和催促的眼神。
端坐主位的魏王李泰,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精心筹备的、旨在彰显文治、笼络人心的诗会,竟被薛斩一人彻底搅乱,变成了他个人展示狂才、抨击时弊的舞台!这简直是在打他魏王的脸!然而,身为亲王,更是以“贤王”之名着称的他,此刻绝不能失态。
只见李泰深吸一口气,脸上那和煦的笑容仿佛经过精心调整般,重新浮现,只是仔细看去,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他缓缓站起身,双手虚按,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赞赏的语气开口道:
“诸位,请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日诗会,真可谓高潮迭起,让本王大开眼界。”李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薛斩身上,笑容依旧,“薛公子之诗才,惊才绝艳,冠绝当场,尤其是这《出塞》一诗,雄浑悲壮,深得边塞诗之精髓,关切国事,令人动容。其言辞虽有激烈之处,然少年人意气风发,心系家国,亦是难得。至于诗文中些许争议,本就是文人切磋常事,各有见解,无需过于执着。”
他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是在强行给这场冲突降温,试图将薛斩那犀利无比的批判,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少年意气”和“文人切磋”,以此挽回诗会和自己的颜面。
“殿下英明!”
“殿下宽宏大量!”
一些机灵的门客和急于讨好魏王的文人立刻出声附和,试图重新营造出一种和谐的氛围。
李泰微微颔首,继续道:“诗文之道,本就百家争鸣,方能欣欣向荣。薛公子有如此大才,更应精进学问,将来为朝廷效力,方不负此生所学。”他这话,既像是勉励,又隐含着告诫,暗示薛斩应该走“正途”,而非一味“狂悖”。
说完,他不给薛斩再次开口的机会(或许他也担心薛斩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便举杯道:“今日诗会,佳作频出,尤其是薛公子这三首诗,更为今夜增色不少。天色已晚,本王敬诸位一杯,感谢诸位莅临,望日后常有此等雅集,以文会友,共倡风雅!”
这是明确的结束信号了。
众人不管心思如何,此刻都纷纷起身,举起酒杯,齐声道:“谢殿下!恭祝殿下千岁!”
一片杂乱的道谢和恭维声中,这场一波三折、最终在诡异气氛中收场的诗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薛斩冷眼看着李泰那无懈可击的表演和众人虚伪的应和,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始终未曾消失。他并未去举那杯酒,也无意与任何人寒暄。目的已然达到,脸已打过,道理已讲过,再多留无益。
他整了整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青色布衣,仿佛要掸去沾染上的虚伪尘埃,然后对着主位方向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便转身,在一片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昂首阔步,径直向着流觞阁外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如松,步伐沉稳从容,与来时并无二致,但此刻在众人眼中,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每一步都踏在他们的心坎上。那袭朴素的青衫,在满堂锦绣之中,非但不显寒酸,反而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孤高与决绝。
没有人敢阻拦,也没有人再出言挑衅。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离开,看着他穿过灯火阑珊的庭院,身影逐渐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仿佛一头回归山林的孤狼。
直到薛斩的身影彻底消失,流觞阁内那口强提着的气仿佛才骤然松懈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无言。今晚发生的事情太过震撼,需要时间来消化。
李泰脸上的笑容在李狂身影消失的瞬间便淡去了几分,他放下酒杯,对众人淡淡道:“诸位也请回吧,夜已深了。”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思,匆匆离去,没有人再多做交谈,生怕触及那尚未平复的波澜。
很快,原本热闹非凡的流觞阁便变得冷清下来,只剩下李泰、苏勖以及几个贴身侍从。
李泰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中薛斩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脸上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住,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苏勖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殿下,此子……留不得啊。其才虽高,其心已野,更兼蛊惑人心之能,今日之事若传扬开去,只怕……”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就在这时,脸色依旧苍白的崔明,也在仆役的搀扶下,踉跄着凑了过来,他眼中充满了怨毒,嘶声道:“殿下,苏先生!那薛斩小儿,如此辱我崔氏,辱及殿下清誉,绝不能就此放过他!若不将其……”
“够了!”李泰猛地转身,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打断了崔明的话。他冷冷地瞥了崔明一眼,那眼神让崔明瞬间噤若寒蝉。
“还嫌不够丢人吗?”李泰的声音冰冷,“今日之局,本是十拿九稳,却被你等弄成这般模样!若非你急功近利,反被其借此扬名,何至于此!”
崔明羞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李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对苏勖沉声道:“此事需从长计议。薛斩此人,确实已成本王心腹之患。然其如今风头正劲,又与程咬金等人有所牵连,不可用强。苏勖,你素来多谋,给本王好好想想,有何良策,既能除此隐患,又不至引人注目,牵连过广。”
苏勖眼中阴鸷之色一闪,躬身道:“殿下放心,臣心中已有几分计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子倚仗者,无非是其‘兄弟楼’与那点虚名。若能从此处着手,令其根基动摇,身败名裂,则其狂傲不攻自破……”
他压低声音,与李泰、崔明密语起来。昏黄的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映在墙壁上,如同潜藏的毒蛇,酝酿着更加阴险的计谋。
曲江池的夜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吹拂着魏王别院。一场风雅的诗会结束了,但一场更为凶险、更加不见硝烟的斗争,却刚刚埋下种子。薛斩的狂名,今夜之后必将响彻长安,而他与魏王、与世家清流之间本就深刻的裂痕,也因此番诗会,变得愈发不可调和,新怨已深,只待爆发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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