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阁”雅间的雕花木门在王德身后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门外，是依旧尽职守卫、如同泥塑石雕般的护卫，以及楼下隐约传来的、属于凡尘的喧嚣；门内，只剩下薛斩一人，独立于渐浓的暮色与尚未散尽的帝王余威之中。
那一声“莫要让朕……失望”，仿佛依旧在寂静的空气中低沉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薛斩的心头，也烙入了他的灵魂深处。他没有立刻动作，依旧保持着躬身相送的姿态，如同凝固的雕像，唯有胸膛之下，那颗心脏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搏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度紧张、极度兴奋后的生理反应，是一种与命运巨轮正面撞击后的战栗与激昂。
良久，直到确认那脚步声已然消失在楼梯尽头，直到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青灰色的暮霭吞噬，薛斩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脊椎骨节发出细微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微微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凉意。
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那扇半掩的窗户。初夏夜晚微凉的风立刻涌入，带着后院竹林的清新气息，驱散了室内残留的、那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与凝重的压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才感觉那沸腾的血液稍稍平复。
楼下，兄弟楼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跑堂的吆喝、食客的谈笑、锅勺的碰撞……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真实的市井画卷。而就在刚才，那执掌这万里江山、决定着这画卷中无数人命运的最高主宰，就坐在这间雅室之内，与他这个酒楼的东主，进行了一场足以影响未来朝局走向的密谈。
薛斩的目光越过喧闹的大堂，投向皇城的方向。夜色中，那片宫阙的轮廓在星月与万家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巍峨深邃，如同盘踞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整座长安城。
“朕……”薛斩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弧度。有庆幸，有凝重，更有一种被认可的兴奋与即将迎接狂风暴雨的决绝。
庆幸的是，他赌对了。李世民并非固步自封的守成之君，其胸襟、其眼光、其开拓盛世的雄心，远超他的预期。自己那番“离经叛道”的言论，非但没有触怒天颜，反而似乎……正中其下怀？那句“好好做”，看似平淡，实则蕴含着无限的深意。这是一种默许，一种对他所选道路的默认，甚至是一种隐晦的支持与期待！这意味着，他未来推行格物之道，发展琉璃产业，乃至与世家门阀的对抗，至少在初期，将不会受到来自最高权力的直接打压，甚至可能获得某种程度上的“绿灯”。这无疑是眼下最有利的局面。
然而，凝重与压力也随之而来。“莫要失望”这四个字，重若泰山。这不仅仅是要求他将琉璃之事办好，更是要求他证明，他所倡导的“格物致用”、“商贾富民”、“挑战门阀”这一整套理念，是真正行之有效、能够为大唐带来实实在在利益的正确道路。他不能失败，一旦失败，或者偏离了“为国为民”的轨道，等待他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失望，而是帝王的雷霆之怒，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圣心默许……”薛斩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刀，“但这默许，是有条件的，是建立在价值与忠诚之上的。”
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此刻在李世民心中的定位，恐怕极其特殊且微妙。他既不是传统的士大夫，也不是单纯的弄臣幸进，更像是一柄被帝王看中的、锋利无比却也可能伤及自身的“奇兵”。用之，可开疆拓土，破旧立新；弃之，亦无需太多惋惜。他的价值，在于他的“非常”，在于他能带来“非常”之利，也在于他敢于去做那些朝堂衮衮诸公不敢做、不愿做的事情。
“狂徒之路……”薛斩咀嚼着这个词，脸上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既然已被贴上此标签，那便索性将这“狂”进行到底！以狂破局，以才立足，以利固宠！
他转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只静静置于桌上的蓝色琉璃碗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不再如白日那般流光溢彩，却更显出一种沉静内敛、深邃莫测的美，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这就是他的起点，他的投名状，也是他未来的武器库中，最重要的一件。
思绪及此，薛斩不再犹豫。他快步走到雅间一角，拉动了一根不起眼的丝绳。片刻后，门外传来了王老五恭敬的声音：“东家？”
“王管事，进来。”薛斩沉声道。
王老五推门而入，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的紧张与好奇。他虽不知方才那位“贵客”的真正身份，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和东家空前的郑重态度，都让他明白事情绝不简单。
“东家，那位贵客……”王老五试探着问道。
“此事不必再问，也严禁外传，就当从未发生过。”薛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随即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无比严肃，“王管事，从即刻起，兄弟楼进入最高戒备状态。你亲自去办几件事。”
“东家请吩咐！”王老五心中一凛，连忙躬身。
“第一，地下工坊的守卫再增加一倍，全部换上处默送来的、绝对信得过的老兵。所有工匠，即日起未经我允许，不得离开工坊半步，饮食起居皆由专人负责。与他们家人沟通，给予三倍工钱补偿，务必安抚妥当。”
“第二，酒楼内外，加派暗哨。所有生面孔的食客，尤其是那些看似寻常却气度不凡、或反复打听琉璃与我的，都要格外留意，记录在册，随时报我。”
“第三，之前与我们合作密切的几家食材供应商，重新进行背景核查。尤其是张屠户家，那个赵四虽已处理，但难保没有其他眼线。必要时，可以暂时更换部分供应商。”
“第四，准备好足够的现银和易于携带的细软，存放在只有你我知道的隐秘之处，以备不时之需。”
薛斩一条条指令清晰地下达，思虑周详，仿佛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遍。王老五越听越是心惊，但也越感振奋，东家如此布局，显然是要有大动作了。
“是！东家！小的这就去办，保证万无一失！”王老五重重点头，领命而去。
安排完这些应急措施，薛斩的心稍稍安定。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李世民的默许，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的不仅是机遇，更是无数双贪婪、忌惮、仇恨的眼睛。崔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其他世家门阀在得知琉璃之事后，也必然会有所动作。朝堂之上，那些清流御史的攻讦弹劾，恐怕很快就会如同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
他必须抓紧时间，抢在风暴彻底成形之前，将琉璃工坊建立起来，产出足够数量和质量的琉璃，将其带来的巨大利益，实实在在地摆到皇帝和朝廷面前！只有用无可辩驳的利益，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巩固他那岌岌可危的“默许”地位。
想到这里，薛斩不再停留。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只琉璃碗，将其小心地锁回紫檀木匣中，然后毅然转身，离开了“凌云阁”，径直向着那隐藏着无数秘密与希望的地下工坊走去。
工坊之内，依旧是灯火通明，热浪灼人。王铁匠、李瓦匠、张窑头等人依旧在忙碌着，看到薛斩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
“东家！”几人齐声问候，脸上带着疲惫，更带着兴奋。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参与创造历史。
薛斩目光扫过工坊内新近烧制出的几件琉璃器——一只晶莹剔透的无色琉璃瓶，一只色泽饱满的红色琉璃镇纸，还有几件正在退火中的半成品。虽然成品率依旧不高，但进步是显而易见的。
“诸位辛苦了。”薛斩沉声道，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工坊中依然清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从今天起，工坊需要全力运转，日夜不停。”
他走到那张画满各种图形和配方的案桌前，拿起炭笔，一边飞快地演算，一边对几人吩咐道：
“王师傅，你带人继续优化窑炉结构，我要温度更稳定，升温更快！”
“李师傅，你负责原料的精细化处理，杂质必须降到最低！”
“张老，塑形和退火的工艺，还需要进一步摸索，尤其是大型器物的烧制，要尽快突破！”
“另外，色彩方面，不能只局限于蓝、红、无色，我要尝试烧制出黄、绿、紫，乃至更复杂的混合色彩！”
他的指令清晰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几位工匠感受到东家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以往的气势，都神色一凛，齐声应道：“是！东家！”
薛斩看着眼前这些因为高温和疲惫而满脸汗水的工匠，看着那在窑火映照下闪烁着希望光芒的琉璃液，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加坚定的力量。
前路艰险，强敌环伺。但他手握格物利器，胸藏经世之策，更难得的是，已然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赢得了一丝极其珍贵的、名为“默许”的曙光。
这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灼热的、带着矿物和火焰气息的空气，挽起袖子，亲自走到一座正在加温的窑炉前。
“来吧！让我们看看，这琉璃之火，究竟能燃得多旺，能照得多远！”
夜色深沉，兄弟楼地下工坊的炉火，却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那火光，不仅映照着晶莹的琉璃，更映照着一个狂徒，在那条被默许的、布满荆棘却又通往无限可能的道路上，毅然前行的身影。
圣心已默许，狂徒之路，自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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