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镇的夜，死寂如墓。主屋通向偏屋的那扇低矮破旧的木板门，如同一道冰冷的闸门，将老周头佝偻沉重的身影连同那盏昏黄油灯的最后一点光晕彻底隔绝。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气瞬间重新吞没了主屋，也吞没了僵立在冰冷泥地上的阿宁和王浩。
敞开的旧木箱像一个咧开的、无声的嘲讽之口，散发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腐朽气息。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卷暗褐色古卷散发出的、如同远古岩石般的沉重气机，以及刚才碎片悸动、古卷流光时那令人窒息的能量波动。但更令人心悸的，是老周头转身时那双浑浊眼睛里翻涌的惊涛骇浪——那难以置信的惊愕、深沉的怒意、无法言喻的忧虑，以及最后被强行压下的、如同饿狼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炽热渴望！
那眼神，比任何冰冷的警告都更具冲击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阿宁和王浩的灵魂深处！
阿宁的手依旧死死捂着裤袋。掌心汗湿，那块琉璃碎片紧贴着皮肤，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热感，如同一个活物在缓慢地搏动。这温热感此刻不再仅仅是悸动，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证明——证明刚才古卷上那诡异流光的真实！证明碎片与古卷之间那超越理解的共鸣！证明老周头那可怕的眼神绝非幻觉！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卷入未知漩涡的窒息感缠绕着他，但在这恐惧之下，一种更加执拗、更加滚烫的渴望却在疯狂燃烧！那卷古卷到底是什么？碎片又是什么？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老周头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为什么说“现在不能碰”？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
无数个“为什么”如同沸腾的岩浆，在阿宁小小的胸腔里冲撞！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隔绝了老周头的低矮木板门！恐惧被巨大的困惑和一种孩童特有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倔强暂时压了下去！
“周爷爷！”阿宁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猛地冲口而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卷书！那卷皮子书！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它刚才在发光！我的……我的碎片也在动！它们……它们是不是……”
他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吱呀……”
几乎在阿宁话音落下的同时，那扇低矮的木板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
昏黄的油灯光线如同冰冷的利剑，瞬间刺破黑暗！
老周头佝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手里依旧端着油灯，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跳跃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阴沉。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阿宁！尤其在他那只死死捂着裤袋的手上停留了极其危险的一瞬！
那目光里，惊愕和怒意尚未完全褪去，深沉的忧虑如同浓雾弥漫，但刚才那种令人心悸的炽热渴望，却被一层更加厚重的、冰冷的坚冰死死封住！
“什么皮子书？”老周头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什么发光？什么碎片动？”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阿宁，又扫过旁边同样脸色煞白、欲言又止的王浩，最后落回阿宁脸上，“小孩子家，不要胡思乱想，胡言乱语！”
否认！又是轻描淡写的否认！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异象再次归结为孩童的臆想！
这股刻意的、冰冷的无视，如同火上浇油！阿宁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了上来，烧得他口不择言：“我没胡说！我看见了！那书皮上的鬼画符亮了！我的碎片就在口袋里！它热得像块炭！刚才还嗡嗡响！周爷爷你也看见了！你的手都抖了！你的眼神……”他激动地指着老周头，声音因为巨大的委屈和恐惧而拔高、颤抖。
“阿宁！”王浩猛地拉住阿宁的胳膊，破碎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阻止的意味！他比阿宁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老周头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刺骨的危险气息！那是远超“乱碰东西”警告的、真正触及禁忌边缘的警告！
然而，老周头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佝偻着腰，端着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所有的惊怒、忧虑、渴望，都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来自岁月尽头的……疲惫。一种看透了世事无常、命运弄人的、沉重的疲惫。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从阿宁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小脸，移向他死死捂着的裤袋位置，仿佛能穿透那层粗劣的麻布，看到里面那块散发着温热的琉璃碎片。那目光极其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追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座沉沙原的重量，在寂静的土屋里幽幽回荡，带着无尽的沧桑。
“唉……”老周头的声音重新响起，沙哑低沉，却不再有刻意的平静或冰冷的警告，只剩下一种掏空了一切的疲惫和苍凉，“那东西啊……”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靛蓝长衫的衣襟，仿佛隔着布料感受着怀里那卷暗褐色古卷的冰冷与沉重。
“是我……年轻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四处瞎跑……在一个犄角旮旯的破地方，偶然……捡到的。”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件极其久远、极其微不足道的往事，“就是块破皮子，上面刻了些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断断续续的，不成个样子。没什么用处。”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更加飘渺：“就是个……念想罢了。留着……提醒自己，年轻时候犯过傻，见过些……不该见的东西。”
念想？
破皮子？
鬼画符？
没有用？
这些轻描淡写的词语，与刚才那撼人心魄的嗡鸣、那沉重如山的气机、那诡异的流光、那碎片疯狂的悸动……形成了何等荒谬的对比！阿宁张着嘴，还想反驳，却被老周头那深沉的疲惫和苍凉堵得说不出话。
老周头的目光缓缓扫过阿宁和王浩，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如同看着两只误入风暴边缘、却懵懂不知危险的雏鸟。
“你们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长辈临终嘱托般的语重心长，“听老头子一句话。”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那无边无际、压抑昏黄的墟界夜空，又缓缓指向冰冷坑洼的泥土地面。
“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别去琢磨什么仙啊魔的，什么符纹元力的。”
“找个营生，学门手艺，在这落尘镇安下身来。”
“粗茶淡饭，平平安安。”
“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安安稳稳……当个凡人。”
“当个凡人……”他最后四个字，咬得异常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叹息，回荡在冰冷的土屋里，“……就好。”
说完，他不再看两个少年脸上那巨大的困惑、失落和不甘。佝偻着腰，端着油灯，步履蹒跚地转过身，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一步一步，重新走向主屋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
“吱呀……”木板门再次被轻轻带上。
昏黄的光晕彻底消失。
主屋里，重新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
阿宁和王浩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
老周头最后那番话，像冰冷的铁水，浇在了他们心头那颗刚刚萌芽的“仙途”种子上。
破皮子？鬼画符？没有用？
安安稳稳当个凡人？
可是……那共鸣呢？那悸动呢？那古卷的嗡鸣和流光呢？老周头那瞬间炽热如火焰的眼神呢？！
这些难道是假的吗？！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警告如同沉重的枷锁。但在这枷锁之下，那颗被“信”字浇灌过、被碎片温热滋养过、被身体深处悸动呼唤过的种子，却在黑暗的冻土深处，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如同被激怒的藤蔓，更加疯狂、更加执拗地……伸展着它的根须！
阿宁的手依旧死死捂着裤袋，那块琉璃碎片在他汗湿的掌心深处，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温热。这温热感，此刻成了无声的反抗，成了最真实的回答。
王浩破碎镜片后的眼神，从巨大的茫然中，渐渐凝聚起一种更加锐利、更加深沉的光芒。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木板门，看着老周头消失的方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穿了那佝偻身影背后隐藏的巨大迷雾和……那被刻意掩盖的、通往另一个浩瀚世界的、狭窄而危险的缝隙。
老周头回避了。
他越是回避，越是轻描淡写，越是强调“平安就好”，那卷暗褐色的古卷，那块神秘的琉璃碎片，以及它们之间那超越理解的共鸣，就越像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巨石，在两个孩子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也投下了更加巨大、更加令人心悸的……阴影和谜团。
黑暗中，阿宁和王浩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那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渴望火焰，在冰冷的警告和巨大的谜团催逼下，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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