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梆子声如同沙漠里的甘泉,骤然浇熄了灵田里蒸腾的酷热。杂役弟子们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稀稀拉拉地瘫倒在田埂边几棵歪脖子老树的稀疏树荫下,连骂人的力气都省了。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滚烫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瞬间蒸发的小坑。
阿宁背靠着一块被晒得发烫的石头,粗糙的灰布短褂黏在汗湿的背上,又闷又痒。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水囊里浑浊微温的山涧水,那点凉意滑过喉咙,转瞬即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脸上,刺得他眯起了眼。累,深入骨髓的累。身体每一处都在抗议,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管事助手刻薄的呵斥还在余音绕梁。
目光扫过身边。李石侧躺着蜷缩在树根旁,黝黑的脸膛埋在臂弯里,只有微微起伏的后背显示他还活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摊在泥地上,指关节微微变形,如同沉默的雕塑。张翠抱着膝盖坐在不远处的田埂上,下巴搁在膝头,那双平日灵动的杏眼此刻也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浓浓的倦意,呆呆地望着远处一片蔫头耷脑的清露草。王浩则靠着一截断木桩,破碎的镜片反射着刺眼的光点,看不清眼神,但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额角未干的汗迹,也昭示着同样的疲惫。
死寂。只有远处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和风吹过干枯草叶的沙沙声,更衬得这片树荫下的空间压抑沉闷得令人窒息。连抱怨都成了奢侈。
阿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胸口的琉璃碎片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闷的气氛,传来一丝极轻微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热悸动。这温热,让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落尘镇那棵虬结的老槐树,想起了树荫下那个佝偻着背、叼着旱烟袋、眼神浑浊却藏着星辰大海的周老头。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喉咙。他想打破这死寂,不是为了自己,或许……是为了身边这几个同样在泥泞里挣扎的、疲惫不堪的身影。
“咳……”阿宁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声音不大,却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张翠下意识地抬起头,迷茫地看向他。李石埋在臂弯里的脑袋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王浩镜片后的目光也转了过来,带着一丝询问。
“那个……”阿宁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沾满泥巴的手指,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他模仿着老周头那副故作神秘、又带着点狡黠的腔调,压低声音道:“你们……听说过‘铁臂仙师’的故事吗?”
“‘铁臂仙师’?”张翠眨了眨大眼睛,倦意被一丝好奇取代,“是咱们青岚谷的哪位长老吗?俺没听说过呀。”
李石依旧埋着头,但耳朵似乎悄悄竖了起来。
王浩没说话,只是推了推破碎的镜片,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了然——他记得阿宁提过落尘镇那个爱讲古的老头。
“不是咱们谷里的,”阿宁摆摆手,努力回想着老周头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样子,自己也下意识地比划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呃,一个叫‘铁疙瘩’的凡人国度里发生的事儿!”
“凡人国度?”张翠更好奇了,挪了挪身子,凑近了些,“凡人也能当仙师?”
“不是天生的仙师!”阿宁来了点感觉,眼睛亮了起来,声音也大了些,带着一种讲古的抑扬顿挫,“他是个凡人!还是个……嗯,特别有钱的凡人公子哥儿!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可劲儿地造!”
这开场白有点新奇,连李石都微微侧过脸,露出了半只沉静的眼睛。
“后来呢?后来呢?”张翠催促道。
“后来?”阿宁一拍大腿,模仿着周老头讲到关键处拍案而起的动作,“后来他遭报应了!被一群特别坏、特别厉害的坏人给抓住了!把他关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里,用特别邪门的法子,把他心口……对,就是心口那块儿,硬生生给掏了个大窟窿!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啊!”张翠吓得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满是惊惧。
李石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王浩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宁比划心口的动作,目光在他胸口位置若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
“眼瞅着就要咽气儿了!”阿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处逢生的激昂,“可这公子哥儿命不该绝啊!他有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也是个奇人!老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块……一块天外神铁!又花了不知道多少年,用尽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炉火,就在那个破山洞里,叮叮当当,硬是给他打造了一颗……一颗‘铁心’!”
“铁……铁心?”张翠听得入了神,忘了害怕,只剩下惊奇,“铁做的心?那还能活?”
“不仅能活!”阿宁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仿佛亲眼所见,“这颗铁心可了不得!它不是死物!里面藏着一股……一股看不见、摸不着,但比咱们灵力还神奇的力量!叫什么……叫‘雷霆元力’!靠着这颗铁心,这公子哥儿不光活过来了,还变得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一拳能打塌一座小山头!”
“哇!”张翠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呼,小脸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
李石已经彻底转过了头,那张黝黑木讷的脸上,眉头舒展,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惊奇和一丝向往的弧度。虽然转瞬即逝,但确确实实是笑了。
“这还不算完!”阿宁讲得兴起,彻底进入了状态,完全忘了疲惫,“有了铁心,他还不满足!又求着老仆,用天外神铁给他打造了一副……一副‘仙甲’!这仙甲可神了!穿在身上,薄得像层纱,轻得像片羽毛,可坚固得连元婴老怪的法宝都打不破!更神的是……”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看到张翠急得直晃他的胳膊,李石也微微前倾了身体,连王浩镜片后的目光都专注了几分,才得意地继续道:“这仙甲背后,还装着两个……两个‘风火轮’!”
“风火轮?”张翠彻底懵了,“那是啥?法器吗?”
“比法器厉害多了!”阿宁双手猛地向后一伸,做出喷射的姿势,口中模仿着“咻——轰!”的音效,“只要他心念一动,那风火轮就喷出两股……呃……喷出两股比三昧真火还猛的烈焰!推着他,‘嗖’的一下,比御剑飞行还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去东海抓龙就抓龙,想去西漠打妖怪就打妖怪!那些坏蛋想追他?连他屁股后面的灰都吃不着!”
“咻——轰!”张翠忍不住也跟着小声模仿了一下,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打破了沉闷的树荫。她笑得前仰后合,大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洁白的牙齿,“太厉害了!阿宁哥!那后来呢?铁臂仙师把坏人都打跑了吗?”
李石虽然没笑出声,但那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也清晰地漾开了一丝笑意,那是一种纯粹被故事吸引、暂时忘却了现实重压的轻松。他看着阿宁手舞足蹈的样子,嘴角那抹弧度又加深了一点。
王浩也微微弯起了嘴角,破碎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温和的无奈和淡淡的赞赏。他看着阿宁,仿佛透过他此刻绘声绘色的表演,看到了那个在落尘镇槐树下,同样用光怪陆离的故事点亮灰暗时光的佝偻老人。
“那当然!”阿宁挺起胸膛,一脸自豪,仿佛自己就是那铁臂仙师,“他穿着仙甲,踩着风火轮,带着那颗雷霆铁心,把那些坏蛋打得落花流水!救了好多好多被坏人欺负的人!成了那个凡人国度里……呃,不对,后来是整个墟界都响当当的大英雄!人们都叫他——铁臂仙师!”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阿宁眉飞色舞的脸上,汗水还挂在额角,灰布衣服上沾着泥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讲述者特有的神采。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挣扎在杂役处最底层的丁字柒佰肆拾肆号,而是落尘镇槐树下那个能将平凡世界涂抹上神奇色彩的说书人。
张翠听得入了迷,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追问道:“阿宁哥,再讲一个吧!再讲一个铁臂仙师打妖怪的故事!或者……或者那风火轮是咋做出来的?”
李石虽然没说话,但身体明显又朝阿宁这边侧了侧,沉静的眼睛里带着期待。
王浩也微笑着,准备继续听阿宁如何将那些光怪陆离的“现代”故事,巧妙地嫁接在这个修真世界的框架里。
然而——
“梆!梆!梆!!!”
催命般的梆子声毫无征兆地、极其粗暴地炸响!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午休结束了!
刚刚还沉浸在铁臂仙师飞天遁地、快意恩仇世界里的几个人,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拉回了躯壳。张翠脸上的兴奋和笑容如同被冻住,瞬间垮了下来,大眼睛里满是失落和不舍。李石眼中的那丝笑意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消失,重新被深沉的疲惫和麻木覆盖,他默默地垂下头,双手撑地,准备起身。王浩嘴角的弧度也迅速隐去,破碎镜片后的目光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锐利,扫向庶务堂的方向。
树荫下短暂的、如同梦幻泡影般的轻松时光,被无情地碾碎了。
“快!都给我滚起来!磨磨蹭蹭想死吗?!”管事助手那如同破锣般的咆哮声,伴随着藤条抽打空气的“咻咻”声,由远及近,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过来。
阿宁脸上的神采瞬间黯淡,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一丝被打断的懊恼。他看着张翠失落的眼神和李石重新弯下的脊背,心中那点因讲故事带来的微末暖意,也被冰冷的现实迅速冻结。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汗水和劣质药粉味道的空气呛入肺腑。
他撑起酸痛的身体,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对着张翠和李石,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声音带着一丝不甘的余韵:
“后来……后来铁臂仙师的故事还多着呢!等……等下次歇息,再讲给你们听!”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转身,汇入那些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般、重新涌向灼热灵田的灰色人流中。那灰扑扑的背影,在毒辣的阳光下,显得单薄而倔强。
风火轮的烈焰,终究敌不过现实的一声梆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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