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光的录取通知书，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苏家捉襟见肘的现实。那晚之后，家里的空气仿佛又回到了苏卫东入狱时的那种凝滞，只是这次，少了几分惊惶，多了几分被现实逼到墙角的沉默。苏建国的话——“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沉下去后，只留下更深的、无声的压力。
接连几天，苏建国收工后，不再立刻回家瘫倒在椅子上。他蹬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在城市的街巷间漫无目的地转悠。他的目光不再是空洞地望着前方，而是像猎鹰一样，锐利地扫视着街边的一切。他看那些冒着热气的小吃摊前络绎不绝的人流，看那些卖针头线脑、水果蔬菜的小贩如何吆喝，看那些靠着一点小本生意勉强糊口的家庭。
他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艰难。希望在于，这些摊贩的存在，证明了一条不需要太高门槛、只需要肯吃苦就能换口饭吃的路。艰难在于，竞争激烈，风吹日晒，收入不稳，而且，需要本钱。
一个念头，在他观察了几天后，逐渐清晰、坚定起来——摆摊！
他没有李春燕做精细手工的巧手，也没有其他需要复杂技艺的本事。他能依靠的，还是这身力气，和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狠劲。他看准了即将到来的秋冬季节。天冷了，人们需要一点热乎的、能磨牙解闷的零嘴。炒货——糖炒栗子、炒瓜子、花生——成本相对可控，技术门槛不算太高，关键是，那口翻滚着热沙和坚果香气的大铁锅，本身就带着一种温暖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决心一旦下定，行动便雷厉风行。他知道家里那点最后的积蓄，是李春燕一分一毛抠出来，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和晓光学费的“保命钱”。动用它，意味着没有退路。
晚上，等晓光睡了，卫民也安静下来，苏建国将李春燕和苏卫东叫到里屋。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绕弯子，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寻思好了，”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摆个摊，卖炒货。”
李春燕先是一惊，下意识地就想反对。摆摊的辛苦和不确定性，她比谁都清楚。风吹雨淋，看人脸色，还要防着城管……可当她看到丈夫眼中那簇沉寂了许久、如今又重新燃起的、名为“拼搏”的火苗时，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她只是担忧地问：“本钱……还有，那活儿累人，你这身体……”
苏卫东猛地抬起头，眼神灼灼：“哥，我跟你一起干！我有的是力气！”
苏建国看了弟弟一眼，摇了摇头：“你先不急。刚出来，先稳当点。这摊子刚开始，我一个人支应得过来。”他转向李春燕，“本钱，就用箱底那点。没了再赚，但不能耽误孩子。”
那是这个家最后的一点底气。李春燕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起身从那个斑驳的木箱最底层，摸出一个裹得紧紧的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大多是毛票，也有一些块票。她将钱全部推到苏建国面前，手指微微颤抖。
第二天，苏建国没有去工地。他揣着那叠沉甸甸的、带着全家希望的钱，跑遍了旧货市场和铁匠铺。他需要一口锅，一口足够厚实、受热均匀的大铁锅；需要一个耐烧的炉子；还需要炒栗子用的黑砂，以及第一批原料——栗子、瓜子、花生。
他对比着，计较着每一分钱。最终，他选中了一口半旧的、但锅壁很厚的生铁大锅，一个用汽油桶改装的炉子，又买了几十斤颗粒饱满的栗子和瓜子、花生。当他用三轮车将这些“家当”吭哧吭哧地拉回青瓦巷时，引来了不少邻居好奇的目光。
新的“战役”，就在这口黝黑的大铁锅前打响了。
苏建国没有经验，一切都要从头摸索。炉火该多大？砂子炒到什么时候放栗子？糖稀何时加入，才能均匀挂霜又不焦糊？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点燃炉子，开始了一次次的试验。
起初，失败是常态。火候掌握不好，一锅栗子外面焦黑，里面夹生；糖稀熬过了头，粘在锅底铲都铲不下来，结成了硬块，浪费了宝贵的原料。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火星子时不时蹦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胳膊上，立刻就是一个红肿的水泡。他只是皱皱眉，用布条随便一缠，继续挥动手里那把他自己用旧铁片打磨成的沉重锅铲。
“刺啦——”栗子倒入热砂中，发出诱人的声响。他弓着腰，巨大的锅铲在他手中反复翻动，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落在滚烫的锅沿，瞬间化作一缕白汽。他紧盯着锅里的变化，观察着栗子颜色的转变，捕捉着香气的变化，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在对待最重要的实验。
李春燕看着心疼，想帮忙，却被苏建国拦住：“这活儿呛，你别沾手。”苏卫东几次想接过锅铲，也被大哥用眼神制止。他知道，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这个家开辟的出路，必须由他自己亲手掌握。
几天下来，他的双手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烫伤和水泡，有些已经磨破，渗着血丝，混合着黑灰和糖渍，看起来触目惊心。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那疼痛比起晓光学费带来的压力，根本不值一提。
终于，在一个黄昏，院子里飘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醇厚甜香的气息。那锅里的栗子，外壳油亮深棕，微微咧开着口，露出里面金黄饱满的果肉，糖霜均匀地附着其上，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苏建国用颤抖的手（不知是累的还是激动的）夹起一颗，吹了吹，剥开。栗子肉糯软香甜，火候恰到好处。
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沾满黑灰和汗水的脸，看向站在灶房门口、同样一脸紧张期待的李春燕和闻香凑过来的苏卫东、晓光，露出了这许多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疲惫却充满希望的笑容。
“成了。”
这口沉重的大铁锅，不仅炒熟了栗子，更炒热了苏建国近乎冰冷的心，也炒出了这个家在绝境中，硬生生用汗水和决心开辟出的一线生机。他知道，明天，他将推着这口锅，走向人来人往的街口，用这弥漫的香气和滚烫的铁锅，去为晓光，也为这个家的未来，搏一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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