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奏疏,如同三道犀利的闪电,劈开了神都朝堂表面维持的平静。当那“整顿军政”、“厘清田亩”、“慎选边吏”的字眼通过邸报和私下渠道流传开来时,一股无形的、混杂着惊怒、恐慌与敌意的暗流,开始在北疆相关的利益圈层中急速涌动。
首先炸锅的,是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外戚集团及其在北疆的代理人。
梁王府内,瓷器碎裂的声响再次传出。武三思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手中的奏疏抄本几乎被他捏碎。
“清查军籍?厘清田亩?她好大的胆子!这是要将手伸进我武家的口袋里掏食!”武三思的声音因暴怒而嘶哑。北疆军中,不少关键位置都有他安插的亲信或利益关联者,吃空饷、占田地、走私边贸,是他们重要的财源和权力基础。林薇这一刀,直接砍向了他们的命脉!
“王爷息怒!”一名心腹幕僚连忙劝道,“此议虽毒,但未必能成。朝中反对者,绝不止我们。那些在北疆有田庄产业的公侯世家,那些与边军将门有姻亲关系的朝臣,甚至……部分靠边贸牟利的宗室,都不会坐视!”
正如这幕僚所言,奏疏的内容如同捅了马蜂窝。短短数日内,无数隐秘的串联、紧张的会晤在神都各个角落进行。一封封充满焦虑和愤慨的密信,从神都飞向北疆,飞向那些利益攸关的将领、豪强府中。
“那个女娃子要动我们的根本!”
“绝不能让她的奸计得逞!”
“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
共同的利益受损威胁,让原本或许互有龃龉的北疆旧势力——本地的军功世家、盘踞多年的豪强大族、与边贸利益勾连的朝中权贵——迅速联合起来,形成了一个虽松散却能量巨大的反对联盟。而武三思,自然成为了这个联盟在朝中的核心与旗手。
反击,来得迅猛而猛烈。
下一次大朝会,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当女皇武则天例行询问“众卿可有本奏”时,如同早已约定好一般,数名御史、给事中几乎是同时出列,矛头直指林薇的改革建言。
“陛下!臣弹劾朔方道行军大总管薇月,妄议祖宗成法,蛊惑圣听,其心叵测!”一名隶属武三思派系的御史首先发难,声音尖利,“军制、田制、吏治,皆为国家根本,自有法度!安定郡王甫一上任,便欲尽数更张,此非为国谋利,实乃邀买人心,树立私威!其奏疏所言,看似有理,实则危言耸听,夸大其词,意在揽权!”
“臣附议!”另一名官员立刻跟上,“北疆经此大战,正需休养生息,安抚人心。安定郡王不思抚慰军民,反欲行此酷烈之法,清查军户,清丈田亩,势必导致边军惶惑,豪强怨怼,北疆恐再生变乱!此乃取祸之道!”
“陛下!臣闻安定郡王在代州时,便擅杀大将赵德柱,任用私人,今又欲将北疆官员任免之权尽揽己手,此非人臣之道!长此以往,北疆只知有薇月,不知有朝廷矣!”攻击的言辞越来越激烈,甚至开始进行人身攻击和政治定性。
这些弹劾,避开了改革内容的具体是非,而是从动机、后果、乃至林薇的个人行为上进行攻讦,扣上了“邀买人心”、“树立私威”、“危害边防”、“目无朝廷”等一顶顶大帽子。言辞激烈,情绪激动,仿佛林薇的改革建议是什么十恶不赦、祸国殃民的毒计。
紧接着,几位与北疆军将世家有姻亲关系的勋贵老臣也颤巍巍地出列,老泪纵横地诉说自家子弟在边关如何浴血奋战,如何为国戍边,如今朝廷非但不体恤,反而要清查他们,寒了将士之心云云。他们代表着军功集团的利益,话语虽不如言官尖刻,却更具煽动性。
一时间,朝堂之上,攻讦之声甚嚣尘上,仿佛林薇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
武三思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用巨大的舆论压力和道德绑架,将林薇的改革建言彻底扼杀在摇篮里,甚至借此机会,进一步打击她的声望。
龙椅之上,武则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波接一波的弹劾。她的目光偶尔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林薇,又瞥向闭目养神的狄仁杰,看不出喜怒。
林薇静静地站在班列之中,对那些扑面而来的指责、攻讦、甚至辱骂,恍若未闻。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她早已料到会面临狂风暴雨,但真正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那股来自整个旧利益集团的、赤裸裸的敌意与反噬。
他们不在乎北疆是否强盛,不在乎百姓是否困苦,不在乎边防是否稳固。他们在乎的,只是自己碗里的肉会不会被分走,自己的特权会不会被触动。
这更加坚定了她改革的决心。
当弹劾的声浪暂时告一段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辩解或请罪时,林薇终于动了。
她没有惊慌失措地跪地申辩,也没有义愤填膺地驳斥。她只是缓步出列,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然后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刚才慷慨激昂的官员。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稳,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诸位同僚。”
“方才诸位所言,言官风闻言事,乃其职责所在;老臣体恤将士,亦是人情之常。薇月,洗耳恭听。”
她先是以一种近乎谦逊的姿态,承认了对方“发言”的权利,姿态放得极低,却巧妙地将那些激烈的攻讦淡化为“言事”和“体恤”,无形中消解了部分火药味。
“然,”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沉凝,“臣所奏三疏,句句关乎北疆军民疾苦,字字源自实地查访。敢问诸位弹劾薇月‘危言耸听’、‘夸大其词’的同僚——”
她目光如电,直视方才跳得最凶的那名御史:“你可曾亲赴北疆,见过边军士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仍要顶着寒风戍守边关?可曾见过阵亡将士遗孀幼子,因田地被占,生计无着,流落街头?可曾见过豪强之家,阡陌相连,而普通军户,无立锥之地?”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那御史心头,让他脸色涨红,一时语塞。
林薇不再看他,目光扫向那几位泣诉的老臣,语气变得恳切而沉重:“老国公拳拳爱子之心,令人动容。为国戍边者,皆是我大周英雄,朝廷岂有不恤之理?然,正因要体恤将士,才需革除军中积弊!若空额不查,贪墨不惩,真正血战之士得不到应有的粮饷抚恤,而蠹虫却坐享其成,这难道就是体恤吗?若军田被占,士卒无地安家,戍边之余还要为生计发愁,这难道就是体恤吗?”
她再次转向御座,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悲怆与决绝:“陛下!北疆之弊,已非一日!臣在代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军无战心,民有怨言,豪强坐大,此乃边陲之大患!默啜虽死,然突厥未灭,草原诸部,虎视眈眈!若我北疆自身不固,何以御外侮?何以保社稷?”
“臣之建言,或有疏漏,执行之法,亦可商榷。然革除积弊、强边固本之心,天日可鉴!若因触动某些人之私利,便畏首畏尾,因循苟且,则北疆永无宁日,朝廷亦将失信于边民!臣,恳请陛下与诸位同僚,莫因一时之私议,而误国家之长策!”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情感有气势,将个人的改革动机与国家大义、边防安危紧密结合,从更高的层面回应了那些攻讦。她没有陷入具体细节的争吵,而是牢牢占据了“为国为民”、“强边固本”的道德和战略制高点。
大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许多中立官员陷入了沉思。林薇描绘的北疆景象,与他们平日听到的粉饰太平截然不同。若其所言属实,那么改革,似乎确有必要。
武三思脸色更加阴沉,他没想到林薇如此沉得住气,反击得如此有力。
狄仁杰此时终于睁开了眼睛,缓缓出列,声音苍老却沉稳:“陛下,老臣以为,安定郡王所言,虽言辞激切,然其忧国之心,拳拳可见。北疆之事,确需整顿。然,改革非一日之功,牵涉甚广,不可操之过急。或可择其一二紧要处,先行试点,观其成效,再行定夺,方为稳妥。”
他又出来和稀泥了,但这次的和稀泥,明显偏向于支持“改革有必要”,只是强调方法要稳妥。
武则天目光深邃,在狄仁杰和林薇身上来回扫视,又看了看脸色难看的武三思等人,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北疆之事,关乎国本,确需慎重。”
“安定郡王心系边务,其情可悯,其志可嘉。然诸位爱卿所虑,亦不无道理。”
“这样吧,”她做出了决断,“整顿军制、清丈田亩二事,牵涉过广,暂缓施行。至于慎选边吏……便依狄阁老所奏,准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府,于北疆现行官员考核之外,增列‘边务实务’之考,其优异者,可由大总管府举荐,吏部优先擢用。其余诸事,容后再议。”
女皇的裁定,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意味深长。
她否决了最触动利益的军制和田制改革(暂缓),安抚了旧贵族集团。但同时,她又给了林薇在“边吏”选拔上一定的空间(增设考核科目和举荐权),算是部分认可了她“治边先治吏”的思路,没有完全驳了她的面子,也给了她一个继续观察和积累力量的台阶。
这显然是一种权衡与妥协。
“臣,领旨谢恩。”林薇躬身应下,脸上没有任何失望的表情。她知道,能争取到“边吏”选拔的部分主动权,已是初战告捷。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朝会散去。
旧贵族的反扑,声势浩大,但并未能一举将林薇的改革建言彻底扼杀。
第一回合的较量,以女皇的折中裁决告终。但所有人都知道,围绕北疆改革的博弈,远未结束。暗流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潜流。
林薇的改革之剑,虽未出鞘,却已寒光乍现,让既得利益者们感到了刺骨的凉意。而他们也绝不会就此罢休。新的较量,将在更隐蔽、更复杂的层面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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