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
玄鸟巨鼎的阴影里,秦王稷枯瘦的手指最后一次划过王座扶手上那道深凹的刻痕——“二十四万”。
指腹传来的不再是冰冷的触感,而是一种……空。
一种巨大的、如同被掏空了心肝肺腑般的空。
他浑浊的眼珠转动,望向殿外。
风雪似乎更急了,呼啸着拍打着厚重的宫门,发出沉闷的呜咽。
章台殿深处,那股常年弥漫的沉水香混合铁锈的气息,不知何时,被一种更阴冷、更腐朽的味道取代。
像……放久了的冻肉,在暖房里慢慢解冻、变质、散发出的……那股子带着甜腥的恶臭。
“王上,”
范雎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阴影里响起,依旧恭谨,却少了那份刻意雕琢的圆滑,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杜邮亭……事毕了。”
秦王稷没有回头。
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痰液堵塞,又像是……叹息?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虚空,极其轻微地……挥了挥。
范雎会意,无声地退入更深的阴影里,如同融化的墨迹。
殿内重归死寂。
只有风雪在门外肆虐的咆哮。
秦王稷独自坐在巨大的玄玉王座上,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佝偻、渺小。
他望着那尊沉默的玄鸟巨鼎。
鼎身上繁复的纹路,此刻在他眼中扭曲、变形,仿佛化作了无数张狰狞的鬼脸——
伊阙堆积如山的头颅、鄢郢浊浪中沉浮的肿胀尸骸、长平冰原上互相撕咬的冻僵士兵……
还有……杜邮亭破屋里,那滩迅速冻结的、暗红色的……血冰。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殿外的风雪,而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最幽暗的角落,猛地窜了上来!
比杜邮亭的寒风更刺骨!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华贵的玄色貂裘,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那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缠住了他。
灶台……好像真的冷了。
他忽然觉得饿。
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空虚和恐慌的饿。
他想起白起。
想起他曾经端上来的那一盘盘“硬菜”。
伊阙的“肉糜”,鄢郢的“炖龟”,长平的“冻肉”……
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大快朵颐的“珍馐”,此刻回忆起来,却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气。
“来人……”
秦王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在空旷的大殿里微弱地回荡,“传……传膳……”
殿门无声地开启。
几名内侍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鱼贯而入。
手中捧着鎏金的食盘。
盘子里,是御厨精心烹制的珍馐:清炖的云梦鳖裙,晶莹剔透,胶质丰厚;
炙烤的鹿脊,外焦里嫩,油脂滋滋作响;
还有一瓮热气腾腾的、用文火慢炖了三天三夜的豹胎汤,香气浓郁得化不开……
食物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秦王稷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
热气氤氲,香气扑鼻。
秦王稷伸出枯瘦的手,拿起象牙箸。
他的手在抖。
抖得很厉害。
他试图夹起一块晶莹的鳖裙。
那滑腻的胶质却如同活物般,从箸尖溜走。
他试了几次,终于夹起一小块。
颤巍巍地送向嘴边。
就在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鳖裙即将触碰到他干裂的嘴唇时——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眼前那块晶莹剔透的鳖肉,在氤氲的热气中……扭曲了!
变成了一张肿胀发白、眼窝空洞的人脸!
是鄢郢水底浮起的楚王宫人?
还是长平冰原上被啃噬的赵卒?
“噗通!”
象牙箸脱手掉落!
砸在光洁的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块鳖肉也滚落在地,沾满了灰尘。
“啊——!”
秦王稷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身体猛地向后缩去!
如同被滚油烫到!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块沾灰的鳖肉,又猛地抬头,惊恐地扫视着案几上那些热气腾腾的珍馐!
那碗豹胎汤……翻滚的浓汤里,似乎浮沉着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血沫?
那碟炙鹿脊……焦黄的表面下,仿佛渗出了粘稠的、黑褐色的……血水?
整张案几!
整个大殿!
都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混合着肉香,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令人作呕的甜腥!
“拿走!快拿走!都给寡人拿走!”
秦王稷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疯狂地扫向案几!
“哗啦——哐当——!”
鎏金的食盘!
精致的玉碗!
滚烫的汤羹!
喷香的肉食!
连同那张沉重的紫檀木案几!
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掀翻在地!
汤汁四溅!
肉块横飞!
碗碟碎片如同冰雹般砸落!
滚烫的豹胎汤泼洒在他华贵的龙纹锦袍下摆上!
瞬间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污渍!
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如同疯魔般,赤红着眼睛,对着满地狼藉、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对着那尊沉默的玄鸟巨鼎,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血!都是血!你们……你们想毒死寡人?!想用这血食……噎死寡人?!!”
吼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撞击,最终化作一片空洞的回音。
内侍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秦王稷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
他瘫软在王座上,华贵的衣袍被汤汁污秽,脸上沾着飞溅的油星和肉屑,眼神涣散,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
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目光落在自己锦袍下摆那片深色的、散发着腥气的污渍上。
那污渍的形状……扭曲、蔓延……像极了……杜邮亭破屋里,那滩迅速冻结的……暗红色血冰。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寒意,顺着那片污渍,如同毒蛇般,再次钻进了他的骨髓。
殿外。
风雪更急了。
呜咽的风声,如同送葬的长号,穿透厚重的宫墙,在这座刚刚失去了最锋利屠刀的宫殿里,久久回荡。
灶火已熄。
余烬成冰。
而弥漫在咸阳宫深处的……
是再也散不尽的……
血腥与焦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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