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走那年我刚上初二，家里把西头那间闲房拾掇出来当灵堂，供桌摆的还是我奶嫁过来时带的樟木箱，漆皮掉得斑驳，倒也透着点老辈人的念想。秋分那天头七，我放学刚进院就闻见一股烧纸的焦糊味，我爸蹲在门槛上抽烟，鞋底碾着半块没烧透的黄纸，说：刚才看见个东西从后墙根溜过去了，灰扑扑的，像只大刺猬。
我们村在后山根底下，庄户人都知道刺猬是，属五仙里最记仇的，平时见了都绕着走，更别说招惹。我奶听见这话赶紧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攥着擦碗布，念叨着：可别是你爷引来的，赶紧找把小米撒在后墙根，再烧柱香赔个不是。我爸却不耐烦，把烟蒂往地上一戳：娘您这是老糊涂了，山里的野东西罢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这话刚说完没两天，怪事就开始了。先是我奶的枕头底下莫名其妙出现了几根干草，黄灿灿的，像是后山崖上长的那种。我奶吓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就拉着我去村东头找张婆婆。张婆婆是村里的明白人，年轻时得过一场怪病，好了之后就能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她摸了摸我奶的手，又掐着指头算了算，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是个带刺的主儿，记恨上你们家了，最近别让孩子往西边去。
西边就是我爷的灵堂，也是后墙根的方向。我那时候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嘴上答应着，心里却犯嘀咕，总想去看看那刺猬长什么样。当天晚上，我趁我爸我妈在灵堂守夜，偷偷溜到后墙根。月光底下，果然看见一只大刺猬蹲在墙根的石墩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吓得腿一软，转身就往屋里跑，连鞋掉了一只都没敢捡。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发了火。灵堂里的供果被翻得满地都是，苹果啃得坑坑洼洼，香灰撒了一桌子，最吓人的是，樟木箱上居然有几道深深的抓痕，像是用爪子挠出来的。我爸认定是那只刺猬干的，抄起墙角的锄头就往后山走，我奶追在后面哭，说啥也拦不住。这东西邪性，留着早晚出事！我爸红着眼睛喊，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荡来荡去。
那天中午我爸回来的时候，锄头尖上沾着血，脸色白得吓人。他说在后山的石洞里找到了那只刺猬，一锄头下去就没气了，还说那刺猬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睁着，看得人心里发毛。我奶当时就坐在地上哭了，说咱们家要遭报应了。我爸却不以为意，把刺猬埋在村外的河沟边，还在上面踩了几脚，说这样就不会再作祟了。
怪事是从第三天开始的。最先出事的是我爸，他早上起来突然说后背疼，像压了块大石头，疼得直不起腰。去镇上的医院检查，拍了片子也没看出啥毛病，医生只说是腰肌劳损，开了点膏药。可贴了膏药不仅没用，反而越来越疼，夜里疼得直哼哼，翻个身都要我妈扶着。更奇怪的是，他开始变得特别暴躁，一点小事就发火，有次我不小心打碎了个碗，他居然抄起扫帚要打我，还是我奶拦下来的。
紧接着我奶也出了状况。她本来挺爱干净的人，突然变得懒得动弹，整天躺在床上，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凑近了听，听见她嘟囔着：疼啊，埋得太浅了，水渗进来了......我吓得赶紧喊我妈，我妈过来喊她，她却突然转过头，眼睛瞪得老大，瞳仁比平时大了一圈，声音尖细得不像她自己：为什么要埋我？我只是想讨口吃的......
我妈当时就吓得瘫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去叫张婆婆。张婆婆赶来的时候，我奶正蜷缩在炕角，浑身发抖，嘴里不停流口水，看见张婆婆进来，突然就扑了上去，指甲挠得张婆婆胳膊上全是血印。张婆婆也不恼，从布包里掏出一把米，往我奶脸上一撒，又拿出一根红绳，绕着我奶的手腕缠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我奶突然地一声哭出来，瘫倒在炕上，浑身是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是那东西附上身了。张婆婆喘着气说，胳膊上的血印子格外显眼，它死得冤，怨气重，这是来找仇人的。我爸这时候才慌了神，跪在地上给张婆婆磕头，求她救救我们家。张婆婆叹了口气，说：现在说啥都晚了，先去河沟边把它挖出来，找个向阳的地方重新埋了，再给它烧点纸钱，看看能不能求它饶过你们。
当天下午，我爸就带着我去了河沟边。挖开泥土的时候，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那刺猬的尸体居然一点都没腐烂，眼睛还是睁着的，浑身的刺都竖起来，像是随时要扑过来一样。我爸吓得手都抖了，挖铲子的力气都没有。我站在旁边，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有人在背后吹凉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们把刺猬重新埋在村东头的坡上，那里阳光好，还种着不少庄稼。我爸烧了三叠纸钱，又磕了三个头，嘴里不停地道歉。可这并没有用，家里的怪事反而越来越多。夜里总能听见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东西在爬，有时候还能听见敲门声，可开门一看，外面啥也没有。我妈说她好几次在眼角余光里看见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吓得她夜里都不敢关灯。
我爸的病也越来越重，不仅后背疼，还开始心慌气短，有时候坐着好好的，突然就喘不上气来，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他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经常无端端地哭，哭得像个孩子，问他咋了，他就说心里委屈，可又说不出委屈啥。有一次他居然拿着绳子要往房梁上搭，幸亏我妈发现得及时，不然真就出大事了。
张婆婆又来了一次，这次她带来了一把桃木剑，说是从山上的老庙里求来的。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桃木剑指着西头的灵堂，说：它就在这儿待着，不肯走。说着就举着桃木剑往灵堂里走，刚进门就一声退了出来，桃木剑的尖居然断了。这东西修行有些年头了，我对付不了。张婆婆脸色发白，你们还是去城里找个真正的高人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妈赶紧托城里的亲戚找高人，可高人还没到，我奶就又犯病了。这次她不仅胡言乱语，还开始往外跑，嘴里喊着水太冷了，我要晒太阳，光着脚就往门外冲。我爸忍着疼去拦她，她却一把推开我爸，力气大得惊人，我爸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半天没爬起来。我追出去的时候，看见我奶正往村东头的坡上跑，姿势怪得很，一颠一颠的，像只刺猬在爬。
就在这时，我看见我奶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坡上的土堆前，也就是我们埋刺猬的地方，突然转过头来。月光底下，她的脸惨白惨白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嘴角却往上翘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她看着我，声音尖细地说：你爸埋我的时候，踩了我三下......
我吓得腿都软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时候我爸和我妈也追了过来，我爸看见我奶的样子，突然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扇自己耳光：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杀你，你饶了我们家吧......我奶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像是用指甲刮玻璃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张婆婆带着一个老道士来了。那道士穿着青色的道袍，手里拿着拂尘，走到我奶跟前，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黄符，往我奶额头上一贴。黄符刚贴上去，我奶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音根本不是她自己的，像是某种动物的嘶吼。她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嘴里吐出白沫，浑身的皮肤居然泛起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像是长满了刺。
老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又掏出一把桃木剑，对着空气挥舞了几下，喊了一声：还不速速离去！话音刚落，我奶突然不动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昏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我们，疑惑地问：你们都在这儿干啥呢？我咋躺在地上？
从那以后，我奶就恢复了正常，我爸的后背也不疼了，家里的怪事也都没了。老道士说，那只刺猬修行多年，本是想找个地方安身，却被我爸杀了，怨气重才附了身。他还说，幸好发现得早，要是再晚几天，我奶的魂魄就被占了，到时候谁也救不了。
后来我们家在埋刺猬的地方种了棵枣树，每年秋天都结满了红枣。我奶每次摘枣的时候，都会往地上撒一把，嘴里念叨着：吃点吧，别再记恨了。我再也没在后山见过刺猬，只是有时候夜里醒来，会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东西在爬，可拉开窗帘一看，外面啥也没有，只有月光洒在地上，亮得晃眼。
村里人都说，那是白仙还没走远，只是不再记恨我们家了。从那以后，我们家不管是谁，见了带刺的东西都绕着走，更别说伤害它们了。有些东西，你可以不相信，但不能不敬畏，就像我爷常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事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然早晚要遭报应的。这话我记到现在，每次想起那年秋分之后的怪事，后背还会冒冷汗，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看着我，提醒我别做亏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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