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世荣。”
三字自赵昺口中清晰吐出，落在寂静的雅间内。
陈宜中闻言，眉头微蹙，眼中透出不加掩饰的困惑。
此名，他着实未曾耳闻。
见陈先生面露困色，一旁的阿卜杜勒适时插话：“陈先生，这位卢世荣，小人倒是在郝左丞府上听其提起过一二。”
他回忆着，斟酌词句：“私下里，郝左丞曾得意言道，上次小人提点桑哥之事，甚是有心。还说什么……”
阿卜杜勒模仿着郝祯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那藏人藩僧，便是进了中书省，也翻不过某的手掌！”
他顿了顿，继续道：“郝左丞自夸，向阿合马大人举荐一人，可用来压一压桑哥的气焰。”
“并言之其人能入朝为仕，不过是重金贿赂了平章大人，替他在陛下那边讨了个官职。”
“此人，便是江西榷茶运使——卢世荣。”阿卜杜勒说完，恭敬地补充：“此事，小人曾禀告过公子。”
陈宜中听罢，面色更沉，鼻中发出一声冷嗤：“哼！攀附权贵，贿赂重臣之辈！”
“此等宵小之徒，能有何大用？值得公子特意点出其名？”
赵昺看着陈宜中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心中微叹：深知这位老臣方正秉性，劝诫非此时之要，遂按下不提。
“开窗，透透气吧。”他对阿卜杜勒吩咐道。
窗扉推开，夏夜的热风裹挟着市井气息涌入，仍带暖意，褪去白日的狂躁，添了几分流动的清凉。
赵昺的目光掠过窗外朦胧灯火，缓缓开口：“郝祯能特意提及此人，其一，乃因其汉人身份，入中书只能依附其阵营，仰其鼻息；其二，无根无底之人，最易掌控；其三呢？”
他拿起桌上折扇，抬手制止了阿卜杜勒欲代劳的动作，徐徐摇动起来。
赵昺扇面轻摇，带起微风拂动额前碎发下，语气笃定：“榷茶运使，主管茶叶专卖与税收，干系财赋重任。若其人理财之能平平无奇，岂能引得郝祯这等人物留意？”
“郝祯其人，能稳坐中书左丞之位，若只会阿谀奉承，焉能当得此职？先生，切莫轻视了。”
陈宜中听罢赵昺条分缕析，句句在理，尤其点明郝祯能居高位必有其能，更显自己方才以出身论人的偏颇。
他老脸难得一热，声音带着一丝愧意：“公子慧眼如炬，洞悉幽微，是老朽……失于偏见了。”
赵昺目光掠过陈宜中微红的耳根，只当未见，继续对二人剖析卢世荣这颗棋子的用处。
他声音在微凉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吾查过此人根底，耕读世家出身，在元廷这无科举的举荐之制下，能一步步走到官位，岂会是平庸之辈？”
“北地不缺家财万贯的汉人地主，缘何独独是他，能一路被人举荐，最终换来一个从三品的江西榷茶运使？”
阿卜杜勒在旁听得咋舌，忍不住道：“公子不说，小人还真不知这榷茶运使竟是从三品的高位！”
他深知元廷官制森严，非蒙古、色目核心，汉人爬到此位实属不易。
陈宜中亦是深以为然。
他出身寒微，在南宋太学苦读，再一步步熬到右丞相之位，深知其中步步惊心。
陈宜中稍加琢磨，结合赵昺之前的分析，试探着开口：“公子是想……趁其新入大都，根基未稳之际，暗中推波助澜，将其捧上更高位，以此……扳倒郝祯？让他取代郝祯，成为阿合马的心腹汉臣幕僚？”
这是他基于官场逻辑的合理推测。
赵昺闻言，轻笑一声，手中折扇下意识地朝陈宜中方向轻扇两下，带起一阵微风。
陈宜中却如避蛇蝎，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后一倾，躲开了那阵风。
赵昺动作一顿，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先生，为何躲避？”
陈宜中脸上刚褪下的红晕又浮起些许，忙垂首道：“惶恐。”
“惶恐……”赵昺重复着这两个字，折扇收回，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
“那位即将入大都的卢世荣，此刻心中，想必也满是惶恐。”
他目光变得深邃：“入大都，看似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大都水深，凶险莫测。哪有在地方为一方大员，手握实权，来得通透自在？”
“譬如郝祯。”赵昺话锋一转，点出关键。
“为何在阿合马面前是阿谀奉承之辈，在大都百姓口中，却是手段狠辣、令人畏惧的元廷高官？”
“只不过站在他的位置上，不得不如此！卢世荣若再走郝祯的老路，于他自身，有何新意？有何前程？不过是重复前人轨迹，终成他人手中利刃，或弃子罢了。”
赵昺顿了顿，吟出那句后世的诗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扇骨在他掌心一合，发出清脆的响声，斩钉截铁道：“吾等，为何不把他从这潭旧水里捞出来？拉他到桑哥那边去？那位年富力强、野心勃勃、且同样是阿合马需要制衡的色目权臣身边！”
他目光灼灼，扫过陈宜中和阿卜杜勒：“只需点明一桩事——阿合马与真金太子，已是势同水火的朝堂之争！他这等聪明人自然懂得抽身，另投门户。”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阿卜杜勒，还在回味着那句清悦的吟诵诗句。
他脸上绽开惊异与叹服的交织，忍不住抚掌赞道：“好！公子此句，气魄当真了得！各领风骚数百年，小人是闻所未闻！敢问公子，此等佳句，可有全文？”
赵昺看着阿卜杜勒，那副抓心挠肝，想听下文的走神样子，不由轻笑出声。
他折扇在掌心随意一点：“有。倒也算契合你这商贾之道。”
赵昺略一沉吟，续道：“工夫只言需凭自主张，三分人事七分天。”
“工夫需凭自主张，三分人事七分天……”阿卜杜勒立刻跟着低声重复，眉头先是微蹙，旋即猛地舒展。
他重重一拍大腿，声音带着由衷的激赏与共鸣：“此言在理，妙哉！”
阿卜杜勒兴奋地转向赵昺，仿佛找到了知音。
“做生意，可不正是如此！需凭自主张，三分人事犹如买卖行止，自家须有主心骨，不能人云亦云，盲目跟风！”
“七分天，更是说尽了其中关窍！天时、地利、运气；缺了三分本事，没那七分运气，也是白搭！公子此句，道尽了生意买卖浮沉的三昧真火！”
他越说越觉得贴切，手舞足蹈，几乎忘了场合，公子随口一言，竟比那些商帮老行尊的训导还要通透。
“荒唐！”陈宜中终于从卢世荣布局的深沉思虑中被这番商贾论道拉回现实。
他听着阿卜杜勒竟将公子这意蕴深远的诗句与铜臭买卖相提并论，还说得如此兴高采烈，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
他忍不住出言呵斥：“公子清词雅句，意境高远，岂是尔等锱铢必较的商贾之道所能妄加比附？此等言语，简直有污公子才名呐！”
赵昺手中折扇倏地一挥，带起一股凉风，干脆利落地截断了这场关于诗句与商道的无谓争论。
“闲话休提。”赵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阿合马，此人本就有劝降文山公的条件！”
此言一出，陈宜中瞳孔骤缩，呼吸为之一窒。
阿卜杜勒也屏住了呼吸。
赵昺继续道，字字如石投静湖：
“流言与风声，此二事叠加，动静不小！阿合马岂能无动于衷？他必已动念！此人贪婪狠辣，却也深谙权术。”
“若能将文山公这等名满天下、且被暗喻为能安天下的人物收为己用，于其声望、于制衡太子一系，皆是天大筹码！这便是他有条件劝降的心思所在！”
他的语速加快，切入目的：“而桑哥这边……便是咱们撬动这盘死局的关键支点！”
赵昺扇骨再次轻敲桌面，发出清脆叩击，如同定音之锤：
“流言施压于阿合马，使其动心；张珪上奏释放，造势于朝堂；再将卢世荣这颗有分量的新棋，精准落于桑哥这方棋盘之上！”
“这三股力量汇聚、叠加、激荡下便能于这铁桶般的元廷中枢，撕开一道缝隙！为吾营救文山公——一举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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