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马与伯颜等蒙古勋贵间的龃龉,这等潜藏于元廷中枢的暗涌,卢世荣初入大都,所知几何?
桑哥所吐露的这番朝堂秘辛,令他震惊之余,更添一层深忧。
阿卜杜勒瞥见卢世荣失手坠落的酒杯,连忙弯腰拾起,干笑一声:“卢参知,切莫多心。桑同知……或许只是戏言罢了。”
“呵呵。” 桑哥并未掩饰那声冷笑,目光深邃,“贫僧妄语,二位听过便罢,莫要萦怀。”
卢世荣却已回过神来,紧追不舍:“同知大人,卢某虽初入中枢,于朝堂派系亦非全然懵懂。然则……平章大人如此开罪伯颜丞相,是否……有失周全?”
阿卜杜勒亦连忙附和:“是啊,桑同知!此非小事!这天下终究是蒙古贵胄的,我等色目人不过仰赖大汗恩泽方得寸进。岂敢……岂敢去招惹那些立于云端之上的蒙古勋贵?”
桑哥不置可否,话已出口,他倒不介意让这两位见识浅薄之人再悟深一层。
毕竟,眼前这色目豪商阿卜杜勒,日后或有大用;而这位新晋的卢参政,也未必不能拉拢。
“阿合马大人如此无所顾忌,开罪伯颜这等柱石重臣,”桑哥缓缓道,眼中精光流转,“看似狂悖,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
卢世荣神情一肃,立刻抱拳请教:“同知大人,卢某愿闻其详!”
桑哥扫过二人神情,缓缓开口:“平章大人身居何职,二位皆知。乃帝国财赋之总揽,大汗之钱袋!其责,在使国库充盈,更在……”
阿卜杜勒猛地一拍手,恍然道:“小人明白了!桑同知之意,既已执掌钱谷,便不可再染指兵戎!唯有如此,方能与那些手握兵权的蒙古大老爷们划清界限,势同水火!唯其如此,方能在大汗心中扎下纯臣之根,获其深信,委以更重之托!”
桑哥微微颔首:“阿卜杜勒兄弟,果然通透。”
卢世荣却听得心中寒意顿生,下意识抬手擦拭额角——那里并无汗珠,只有一片冰凉。
他本是汉人,若入郝祯门下,岂非前要与真金太子麾下的汉法派重臣相斗,后要遭蒙古勋贵暗箭?念及此,一股深重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阿卜杜勒见火候已足,遂按计划,再次为二人斟满酒杯。
他仗着几分酒意,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坚定:“不瞒二位大人!小人今日设此宴,实有一言,如鲠在喉!今见桑同知如此磊落,小人……不吐不快!”
桑哥与卢世荣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只听阿卜杜勒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其实……郝左丞此番特意提拔卢参知入都,其用意之一,正是为了防备同知大人您啊!”
“什么?!” 桑哥脸色骤沉,眼中阴霾密布,手中酒杯重重一顿,“此话怎讲?!”
卢世荣亦是浑身紧绷:“阿卜杜勒兄弟,此言何意?速速道来!”
阿卜杜勒迎着二人逼视的目光,沉声道:“二位大人容禀。小人私下曾闻郝左丞提及,桑同知大人于大汗巡幸上都时,承办营造巨木之差,功成显赫,可谓风头无两。他断言同知大人绝非甘居仁王寺一隅之辈,必有入主朝堂之雄心!”
卢世荣闻言,惊疑不定地看向桑哥。
“况且。”阿卜杜勒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同知大人与小人同为色目出身。大汗倚重色目人,故……”
桑哥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并未否认:“阿卜杜勒兄弟倒是看得透彻。不错。只是郝左丞缘何认定卢参政能对付贫僧?此节,贫僧倒未参透。”
阿卜杜勒立刻接口,声音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讽刺:“郝左丞言道……同知大人您可是位高僧呐!”
他嘿嘿一声,目光扫过桑哥,“更听闻帝师一脉,素来鄙薄以色目商贾之身跻身高位的权臣,深以为耻!”
桑哥听罢,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光微闪:“呵,这位郝左丞……未免也太过多虑了。大汗皈依藏传佛教,乃天命所归。岂容他如此妄测圣意,偏狭至此?”
卢世荣也适时接口,带着几分困惑与质问:“阿卜杜勒兄弟,卢某与同知大人素无恩怨,何以竟成了郝左丞手中一枚……对付同知的棋子?”
阿卜杜勒并未直接回答,他晃悠着身子踱到窗边,目光投向阿合马府邸那灯火辉煌的方向。
他回身望着二人,意味深长地努了努嘴: “二位大人,平章大人座下幕僚分作两派,小人先前已略有提及。郝左丞此举,用意有三:其一,不愿见同知大人日后为麦右丞所拉拢;其二,卢参知您……乃是理财有术的干才,堪为大用;其三嘛……”
他刻意顿了顿,声音压低,“让卢参知您与桑同知大人彼此牵制,相互掣肘,岂非正合平章大人……驾驭群僚、稳固权位之术?”
桑哥闻言,只觉杯中琼浆瞬间索然无味,一股冰冷的算计感如毒蛇般悄然爬上脊背。
卢世荣此刻反倒沉静下来,目光如炬,直射阿卜杜勒:“阿卜杜勒兄弟,你今日设宴款待我二人,只怕……另有所图吧?何不直言?”
阿卜杜勒嘿嘿一笑,快步回到桌前,坦然道:“卢参知慧眼如炬!既如此,小人便斗胆剖白心迹!”
桑哥略带诧异地瞥了一眼卢世荣,静待下文。
阿卜杜勒深吸一口气,神色郑重:“两位大人,小人虽托庇于平章大人这棵参天巨树之下,然则……亦不得不为日后计!”
他环视二人,声音愈发清晰有力,“适才桑同知有言,平章大人朝堂之敌,首推伯颜丞相等蒙古勋贵,次为汉法派重臣。然依小人之愚见,此二者……皆非其心腹大患!”
他话锋陡转,抬手猛地一指头顶房梁,目光灼灼地扫过瞬间明了的二人,一字一句道:“平章大人真正的心头之刺,乃是……东宫储君,真金太子!”
见二人神色凝重,显然心领神会,阿卜杜勒继续道:“正因如此,小人才不得已,需早作绸缪!桑同知胆识超群,竟能在帝师亦怜真座下,仍能于大汗面前崭露锋芒,小人钦佩之至!”
他转向卢世荣,“卢参知于江西榷茶使任上,政绩斐然,屡为平章大人分忧解难,才干卓绝!”
他双手一拱,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异常坚定:“二位大人,有胆有识,皆为人中麟凤!他日必能平步青云,纵横朝堂!小人今日所为,不过是效法那奇货可居之吕不韦,欲趁早下注,为日后……寻一方荫庇,求一条生路罢了!”
桑哥听罢,骤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眼中精光四射:“哈哈哈!好!好一个奇货可居!阿卜杜勒兄弟如此磊落坦荡,难怪能执掌这泼天富贵!来,贫僧敬你一杯!”
他率先举杯。
卢世荣心中块垒顿消,亦觉眼前豁然开朗,欣然举杯应和:“阿卜杜勒兄弟高义,卢某同敬!”
阿卜杜勒剖白心迹,三人顿觉相见恨晚,彼此引为知己。
雅室内气氛愈加热络,推杯换盏,笑语喧阗,一派酣畅淋漓。
窗外,大都的夜色愈发深沉。
几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蹄声碎碎,自上都方向疾驰入城。
马背上的使者怀揣着大元皇帝忽必烈的旨意,兵分两路。
一队直扑西郊高粱河畔那巍峨森严的大护国仁王寺,另一队则朝着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阿合马府邸,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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