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强独自一人，坐在他那间曾经象征着京城商业权柄的巨大办公室里。
夕阳的余晖，像凝固的血，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他枯槁的身影拖拽出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了。
桌上的文件散乱着，像是一场风暴过后的狼藉。那部曾经连接着整个商业帝国的红色电话机，电话线被他自己亲手拔掉，像一条死蛇般瘫在昂贵的地毯上。
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也没有让任何人进来。
整个世界，都被他隔绝在了这扇门外。
或者说，是这个世界，早已将他抛弃。
他缓缓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如同鬼魅般纠缠不休的画面，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第一个画面，是在一次私人酒会上。
有人向他提及闻人语这个名字时，他正端着一杯八二年的拉菲，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酒杯，对着周围一群阿谀奉承的下属，轻蔑地笑了一声。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配当我的对手？”
那句话，此刻听来，像一个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灵魂上。
第二个画面，是他发动价格战的时候。
他坐在这张一模一样的老板椅上，意气风发地签发着一道道指令，看着佳美超市的防线节节败退，听着下属们汇报着华联又抢占了多少市场份额。
那种掌控一切，碾压对手的快感，让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王。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
哦，对了。
他当时觉得，商业的本质，就是用最低的价格，卖出最多的货。
谁掌握了价格，谁就掌握了消费者的命脉。
多么可笑。
多么……天真。
第三个画面，是他第一次听说闻人语要斥巨资，建造一个“莫名其妙的中心”时。
他把那份规划报告扔在地上，用皮鞋尖碾了碾，对着自己的儿子郑浩，发出了毫不掩饰的嘲笑。
“花几十个亿，盖一个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她以为自己是上帝，在造一座城市吗？疯子！等着看吧，这笔钱，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幕幕，一帧帧。
那些曾经代表着他无上荣光与绝对自信的回忆，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反复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骄傲。
他痛苦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
为什么？
他想不通。
他用尽了一生的时间，去钻研人性中最原始的贪婪与算计。他知道怎么用一毛钱的差价，调动起整座城市大爷大妈的奔袭。他知道怎么用最残酷的成本压缩，将对手逼到破产的绝境。
他以为自己已经洞悉了商业战争的所有秘密。
可闻人语……
那个女人，她到底做了什么？
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些曾经为了几毛钱的鸡蛋，愿意在超市门口排队两小时的人，现在宁愿花几十块钱，跑去那个“新世界”，就为了喝一杯莫名其妙的、又苦又涩的洋玩意儿。
他想不通，为什么人们不再热衷于抢购打折的商品，而是愿意花更多的钱，把孩子扔进一个花里胡哨的游乐场，然后夫妻俩去看一场什么狗屁的“ImAx”电影。
他想不通！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鸿沟，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他和这个崭新的时代之间，让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悲凉。
他不是输给了闻人语。
他甚至，都不是输给了一场商业战争。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那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输给了时代。
就像一头曾经称霸冰河世纪的猛犸象，当温暖的季风吹来，冰川消融，草原蔓延时，它那身引以为傲的厚重皮毛，反而成了最致命的累赘。
它甚至都不知道敌人是谁，就已经被淘汰了。
“呵……呵呵……”
郑国强发出了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脸颊上深刻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他终于承认了。
我用尽一生，学会了如何用价格去战斗。
可她却告诉我，未来的战争，根本不在这个战场上。
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干净。
商业上，他已经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那个他亲手建立的帝国，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的速度，分崩离析。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或许也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后能做的一件事……
是为郑家，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保留一丝血脉，留下一条活路。
想到这里，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里，闪过最后一丝挣扎的光。
但这光芒很快就熄灭了，化为了认命般的平静。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因为久坐而一阵踉跄。
他走到墙边，弯下腰，用一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将那根被拔掉的电话线，重新插回了接口。
“咔哒”一声轻响。
仿佛一个旧时代的开关，被彻底合上了。
他走回办公桌前，拿起那冰冷的话筒，指尖在老旧的拨号盘上，停顿了许久。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拨出了那个他此生最不想拨打，却又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反复默念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的等待音，郑国强的心跳，反而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这是他作为枭雄，最后的体面。
也是他作为一个败者，对胜利者最后的……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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