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常委会上的那一句“不错”，如同在汉东政坛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无声，却力量千钧。祁同伟的名字，连同他那份曾被不少人私下讥为“异想天开”的“智慧公安”构想，一夜之间成为了省委大院、乃至省直机关各个角落窃窃私语的核心话题。
风向，确实变了。
过去那些或明或暗投向他、带着审视甚至轻蔑的目光，如今变得复杂难言。迎面遇上的同僚，无论级别高低，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寒暄的语气也多了几分难以言状的恭敬与热络。甚至一些过去与赵家走得近、对他祁同伟不乏微词的干部，此刻也学会了恰到好处的“偶遇”与“关心”。权力场从来都是最敏锐的天气预告站，沙瑞金释放出的哪怕一丝微弱信号，也足以让所有人重新校准自己的姿态。
祁同伟对此心知肚明，却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比以往更加低调、谦逊。他照常主持厅内会议，批阅文件，下基层调研，对于各方的“祝贺”与“探询”，一律以“感谢省委肯定，工作尚在起步，仍需努力”的标准答案应对，滴水不漏。他深知，沙瑞金的表扬是一把双刃剑，在带来机遇的同时，也将他置于了聚光灯下，无数双眼睛正等着看他下一步是乘风而起，还是得意忘形、马失前蹄。
他必须更加谨慎，每一步都要踏得稳、踏得准。
几天后，汉东省全省领导干部大会在省委礼堂隆重召开。
穹顶高阔，灯火通明，将庄严肃穆的氛围烘托得淋漓尽致。主席台上，鲜红的党旗与国旗交叉矗立，巨大的国徽高悬正中，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全省副厅级以上干部，清一色的深色西装，白色衬衫，表情或凝重，或肃然，或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揣测。
空气似乎凝滞了，只有偶尔响起的轻微咳嗽声，以及翻动会议议程纸张的沙沙声。每个人都正襟危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主席台正中最间那个尚且空置的位置。
祁同伟坐在靠前的位置，以他新任省公安厅厅长的身份，这个座次理所应当。他面色平静，目光低垂，仿佛在审视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但眼角余光却将整个会场，尤其是主席台上的动静，尽收心底。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会场里涌动的暗流。赵立春时代虽然终结，但其庞大的影响力，如同一个巨大的影子，依旧笼罩着汉东的官场。在场的许多人，都曾被打上或深或浅的“赵系”烙印。如今，旧主已去，新君即位，未来是福是祸，前途是明是暗，都系于台上那个即将亮相的新任省委书记一身。
这种氛围，祁同伟太熟悉了。前世今生的记忆交织，让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场权力更迭背后蕴含的惊涛骇浪。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汉东的天，要变了。而他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在赵立春面前卑躬屈膝、在梁群峰羽翼下寻求庇护的祁同伟了。他是重生者，是执棋者，他要在这变天之际，为自己搏出一个全新的、光明的未来。
终于，一侧的通道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会场内所有的杂音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在几位现任省委主要领导的陪同下，一位身材不高，却步履坚定、气度沉凝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粒扣子，显得既庄重又不失一丝干练。他的面容算不上英俊，但线条硬朗，尤其是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扫视全场时，竟让人产生一种被无形之光穿透的错觉。
正是新任汉东省委书记，沙瑞金。
祁同伟的心脏微微加速跳动了一下，但旋即被他强行压下。他和其他人一样，随着主持会议的刘省长宣布“请新到任的省委书记沙瑞金同志讲话”的话音落下，用力地鼓起掌来。掌声如潮水般涌起，热烈而持久，既是惯例，也包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欢迎、观察、试探，或许还有不安。
沙瑞金走到发言席前，并没有立刻说话。他双手虚按，待掌声渐渐平息，又用那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同志们。”
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中央决定由我来汉东工作，这是党中央的信任和重托，我深感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从今天起，我就是汉东的一员了，我将与汉东的干部群众同呼吸、共命运。”
开场白简洁、得体。但接下来，话锋陡然一转，语气虽然依旧平稳，内容却让台下许多人心中凛然。
“来之前，我学习、了解了一些汉东的情况。汉东是经济大省，改革开放的前沿，过去这些年，在历届省委班子，特别是在立春同志的带领下，取得了显着的发展成就，这是不容否认的。”
提到赵立春，台下不少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是惯常的肯定前任，但沙瑞金接下来的“但是”，才是真正的重点。
“但是，”沙瑞金略作停顿，让这两个字的分量充分沉淀，“我们也必须清醒地看到，发展过程中积累的一些深层次矛盾和问题，正在逐渐显现。有些问题，甚至相当突出，严重影响了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心中的形象，侵蚀了我们执政的根基。”
会场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料到，这位新书记在上任后的第一次全省干部大会上，就直接点出了“深层次矛盾”和“突出问题”，丝毫没有新官上任常有的“一团和气”或者“模糊表态”。
“我讲三点意见。”沙瑞金伸出三根手指，动作干脆利落。
“第一，严守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这是我们事业取得胜利的根本保证。”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更加锐利，“党的纪律是铁的纪律，规矩是硬约束。全体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必须牢固树立‘四个意识’，坚决维护党中央权威和集中统一领导，确保中央的政令在汉东畅通无阻。决不允许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决不允许搞选择性执行、敷衍塞责。对于阳奉阴违、拉帮结派、搞非组织活动的，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
“拉帮结派”、“非组织活动”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敲在不少人的心上。祁同伟注意到，前排就坐的某些人，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沙瑞金这是在明确敲打“赵家帮”的遗毒了。他没有点名，但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
“第二，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我们的发展，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漂亮的Gdp数字，更不是为了少数人的利益！是为了让汉东的千万百姓有更多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沙瑞金的语气带上了强烈的感情色彩，他挥动手臂，加强语气：“我看了一些材料，也听到一些反映。有些地方，为了项目落地，为了所谓的效率，漠视群众利益，甚至侵犯群众权益，导致矛盾激化，群体性事件时有发生！这叫什么？这叫本末倒置！这叫忘记初心！”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尤其是在几位地方大员脸上停留片刻，“今后，任何决策，都要把屁股端端地坐在老百姓的这一面。要把民生福祉、社会公平正义摆在更加突出的位置。对于那些漠视群众疾苦、甚至与民争利的干部，省委绝不会答应，汉东的人民也绝不会答应！”
祁同伟心中暗暗点头。果然如此，沙瑞金的施政思路与赵立春那种只注重表面政绩、大搞形象工程、纵容官商勾结的模式截然不同。他强调的是政治纪律、是群众路线、是公平正义。这对自己精心准备的“转型”方案极为有利。公安工作，无论是治安管理、规范执法，还是服务群众，都天然契合这些关键词。
“第三，勇于担当，锐意改革。汉东的发展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前面的路上有绊脚石，有硬骨头，怎么办？是绕过去，还是啃下来？”沙瑞金的声音铿锵有力，“我的态度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要有啃硬骨头的决心和勇气！对于阻碍发展的体制机制弊端，对于积累的顽瘴痼疾，要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深化改革，加以解决。省委支持敢于担当、敢于碰硬的干部，为改革者撑腰，为担当者担当！”
“勇于担当”、“锐意改革”、“啃硬骨头”，这些词汇同样进入了祁同伟的重点记录清单。他知道，沙瑞金需要一把甚至几把快刀，来切开汉东目前盘根错节的利益格局。而公安厅，尤其是掌握了强大侦查力量的公安厅，完全可以成为这样一把刀。关键在于，如何让沙瑞金相信，他祁同伟是执刀的最佳人选，而不是需要被切割的对象。
沙瑞金的讲话持续了四十多分钟，没有空话套话，句句戳中要害，逻辑清晰，态度鲜明。他勾勒出的汉东未来蓝图，是一个纪律严明、风清气正、以民为本、充满活力的汉东，这与赵立春时代留下的局面形成了鲜明乃至尖锐的对立。
讲话结束，掌声再次雷动。但这一次的掌声，比开场时少了几分形式，多了几分真正的震撼和思考。每个人都意识到，汉东官场的游戏规则，从今天起，彻底改变了。
散会后，干部们陆续离场。祁同伟随着人流走出大会堂，耳边传来各种压低的议论声。
“沙书记这话，很有分量啊……”
“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以后的日子，不好混喽……”
“得赶紧回去传达学习，吃透精神……”
祁同伟没有参与任何讨论，他面色平静地走向自己的专车。秘书早已打开车门等候。
坐进车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祁同伟才缓缓靠在后座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沙瑞金讲话的神态、语气、关键词，一遍遍回放。
“政治纪律…群众利益…啃硬骨头……”他默默咀嚼着这些词，“东风已至，现在要看我这艘船，如何借这股东风，驶向正确的航道了。”
他知道，第一次全省干部大会只是吹风，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沙瑞金需要观察，需要验证，需要找到可以倚重的力量。而自己，必须抓住接下来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尤其是公安厅这条线，向沙瑞金充分展示自己的“新面貌”和“新能力”。
第一步，就是即将到来的对省公安厅的视察。那将是沙瑞金对他祁同伟的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的考察，也是他扭转印象、赢得信任的关键一战。
“汇报材料还需要再打磨，”祁同伟睁开眼，对前排的秘书吩咐道，“回厅里后，通知相关处室负责人，一小时后小会议室开会，重点围绕沙书记今天强调的几点，重新梳理我们的汇报重点。”
“是，厅长。”秘书立刻应道。
车子平稳地驶离省委大院，汇入车流。祁同伟望向窗外，汉东的天空，在经历了漫长的阴霾后，似乎真的透出了一丝新的光亮。而这光亮，能否持续照耀他的前路，取决于他接下来每一步的落子，是否精准，是否有力。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棋盘已经铺开，对手已然入局，他这位两世为人的棋手，绝不能有任何失误。这盘棋，他必须要赢，也一定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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