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议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高育良那番语重心长却又重若千钧的“公道话”关在了里面。沙瑞金迈着看似沉稳的步伐,走在返回办公室的走廊上,红地毯吸收了足音,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清晰地传导在他的每一步之中。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光柱中尘埃浮动,一如他此刻纷乱却必须迅速厘清的思绪。
高育良成功了。沙瑞金不得不承认,这位在汉东深耕多年的政治对手,手段老辣至极。他没有选择硬碰硬,没有在反腐这个大方向上留下任何可供攻击的破绽。相反,他巧妙地接过了“程序正义”和“大局稳定”这两面旗帜,将自己装扮成了法治的扞卫者和稳健的守护者。政协的报告、网络的议论、陈岩石的关切……这些看似零散的火点,被高育良和祁同伟巧妙地串联、放大,最终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和共识压力,并通过高育良那番“顾全大局”的发言,精准地传递到了他这个省委书记的面前。
沙瑞金回到办公室,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景象。但在这繁荣之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省委的一举一动?多少股力量在博弈、在角力?他推动反腐,是为了清除积弊,换来更长久的健康与发展。然而,现实的政治从来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高育良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软肋——作为省委书记,他必须权衡利弊,必须考虑稳定,必须对汉东的经济发展和社会大局负责。
侯亮平是一把好刀,一把他寄予厚望、用来劈开汉东沉疴痼疾的利刃。这把刀足够锋利,也确实取得了战果。但现在,这把刀因为过于锋利,或者说因为握刀的方式过于直接,已经引起了“副作用”,并且被对手抓住了把柄。继续任由侯亮平以这种“粗放”的方式推进,固然可能更快取得突破,但也要冒着程序失当被坐实、引发更大范围经济波动和社会质疑的风险。届时,不仅侯亮平可能折戟沉沙,他沙瑞金主导的整个汉东反腐大局,也可能受到质疑和冲击。
但是,如果现在就出手约束侯亮平,岂不是正中了高育良等人的下怀?这无异于向外界传递一个信号:他沙瑞金在压力和“规劝”面前退缩了,他对侯亮平的支持并非毫无保留。这势必会严重打击侯亮平及其团队的士气,也会让那些观望者,甚至包括赵立春留下的残余势力,看到可乘之机,从而加大反抗的力度。更重要的是,这会让高育良一派的气焰更加嚣张,他们的“阳谋”得逞,未来会更加有恃无恐地利用各种规则和舆论来掣肘。
进退维谷。沙瑞金第一次在汉东感受到了如此清晰的掣肘和压力。这压力不是来自上面,而是来自内部,来自这种看似冠冕堂皇、实则步步紧逼的“软抵抗”。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内部电话,声音平静无波:“请国富同志过来一下。”
现在,他需要听听田国富的意见。这位负责纪检工作的搭档,立场坚定,看问题往往一针见血,而且相对超脱于汉东本地的盘根错节。
田国富很快到来,脸上还带着刚才会议留下的凝重。
“瑞金书记。”田国富在沙瑞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腰板挺直。
“国富同志,坐。”沙瑞金回到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锐利地看向田国富,“刚才育良同志的话,你怎么看?”
田国富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谨慎地组织语言。他知道,沙瑞金此刻的问话,分量极重。
“高育良同志,”田国富开口,语气沉稳,“他的发言,从理论上看,无懈可击。程序正义的重要性,平衡反腐与发展的关系,这些原则都是正确的。他对亮平同志的‘提醒’,从表面上看,也确实是出于对工作、对年轻干部的爱护。”
他先肯定了高育良发言的“正确性”,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峻:“但是,瑞金书记,我们都不能忽视一个基本事实:高育良和祁同伟,与赵立春、与山水集团乃至丁义珍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现在不谈具体案件的腐败问题,不谈如何深挖细查,却集中火力谈论程序、谈论影响、谈论稳定。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高度警惕的策略转向。”
沙瑞金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田国富的看法与他一致。
“他们现在,是完完全全地站在了程序和规矩的制高点上。”田国富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一个阳谋。我们如果在这个时候,强行否定高育良提出的问题,或者明确表示对侯亮平现阶段做法的无条件支持,会在政治上非常被动。这会给人留下一种印象,仿佛我们为了追求反腐的‘效率’,可以不顾法治程序,可以不计社会成本。这个帽子,我们戴不起。尤其是在当前全面依法治国的背景下,在更高层可能也已经注意到相关‘反映’的情况下。”
田国富的分析冷静而残酷,点明了沙瑞金面临的核心困境:道义高地的失守。高育良巧妙地将自己包装成了规则和稳定的维护者,而将沙瑞金和侯亮平推到了可能“破坏规则、影响稳定”的位置上。
“那么,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应对?”沙瑞金直接问道,他想听听田国富的具体建议。
田国富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说:“瑞金书记,我认为,高育良最后提出的那个建议——由我出面找侯亮平谈话,虽然是他将我们一军的手段,但从目前看,或许也是我们唯一比较稳妥的选择。”
沙瑞金目光一闪,没有打断,静待下文。
“这看似是一种退让,一种对压力的妥协。”田国富继续分析,“但我们可以将其转化为一种积极的策略调整。谈话的目的,不是打击侯亮平的积极性,更不是否定反腐方向,而是给他套上‘缰绳’,让他更规范、更稳健地开展工作。”
他详细阐述道:“首先,这次谈话,本身就是对高育良等人‘关切’的一个正式回应。表明省委注意到了这些反映,并且高度重视,正在积极妥善处理。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他们继续借题发挥的空间。”
“其次,对侯亮平本人,这也未必是坏事。亮平同志有冲劲,但确实有时候方式方法不够圆熟,容易授人以柄。通过这次正式的提醒,可以帮助他提高警惕,更加注重办案的规范性和策略性。磨刀不误砍柴工,让他学会在规则范围内更有智慧地战斗,对他个人成长,对案件的长远突破,可能更有益处。”
“最重要的是,”田国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这可以为我们争取时间,缓和目前的正面压力。表面上,我们做出了调整,回应了‘程序正义’的呼声。但实际上,只要反腐的利剑仍在手中,调查的方向和决心不变,我们依然掌握着主动权。不过是让亮平从‘闪电战’转入更讲究策略的‘阵地战’和‘持久战’。高育良他们想用程序和舆论拖住我们,我们何不将计就计,以更加规范、更无懈可击的方式,步步为营,深挖到底?”
沙瑞金认真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田国富的分析,条理清晰,利弊权衡得当,尤其是在“化被动为主动”方面的思考,与他内心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是的,暂时的退却,不代表放弃。给侯亮平套上“缰绳”,不是为了束缚他,而是为了让他跑得更稳、更远,避免过早地掉入对手设置的陷阱。这是一种政治上的必要妥协,也是一种更为深远的战略考量。
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沙瑞金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城市的全景尽收眼底。他想到中央的嘱托,想到汉东百姓的期待,也想到眼前错综复杂的斗争形势。作为主帅,他不能仅凭一腔热血,必须通盘考虑,做出最有利于全局的决策。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看向田国富,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果断和坚定。
“国富同志,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沙瑞金的声音沉稳有力,“高育良同志提出的问题,从原则上讲,确实值得我们重视。我们不能给任何人留下不重视法治、不顾全大局的印象。”
他做出了决断:“这样,就由你出面,代表省委,尽快找侯亮平同志进行一次正式的谈话。”
他特别强调了谈话的基调:“谈话中,首先要充分肯定他前期的工作成绩和斗争精神,表明省委对他工作是支持的,态度是明确的。然后,要实事求是、语重心长地指出当前需要注意的问题,特别是办案程序的规范性、方式方法的策略性,以及反腐工作与维护稳定、促进发展之间的关系处理。要让他明白,严格依法办事,讲究策略方法,不是束缚他的手脚,而是对他更好的保护,是为了反腐事业能够更健康、更持久地开展下去。目的是帮助他提高,而不是批评打击。”
“我明白,瑞金书记。”田国富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掌握好分寸的。”
“嗯。”沙瑞金走到田国富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凝重,“国富同志,这场斗争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告诉亮平,要沉住气,要讲策略。真正的较量,可能才刚刚开始。”
田国富离开后,沙瑞金独自站在办公室中央,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凝重如铁的决心。他做出了看似让步的抉择,但这绝非终点。这只是第一回合的较量,对手的“阳谋”暂时得逞,但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底线和策略。
约束侯亮平,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这把尖刀,也是为了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下一轮更为艰巨的战斗。祁同伟一方的战术反击,取得了初步成效,但沙瑞金相信,只要反腐的旗帜不倒,只要中央的决心不变,最终的胜利,必将属于能够坚守原则、并能灵活运用策略的一方。汉东的天,不会永远被阴霾笼罩。只是,破晓前的这段黑暗,需要更多的耐心、智慧和勇气去穿越。而他的抉择,正是这穿越之路上,必要且关键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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