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在省委一号楼的书房里，经历着反思与抉择的煎熬之夜。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角，一场氛围截然不同，却同样决定汉东未来走向的密谈，正在一种看似轻松，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下进行。
地点不在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也不在高育良那间堆满线装书的书房，而是在一处隐秘的私人茶舍。这里环境清幽，隔音极佳，是祁同伟多年来经营的、用于进行不便在公开场合进行的会晤的场所之一。檀香袅袅，茶香四溢，但端坐在主位上的祁同伟，眼神中却毫无品茗的闲适，只有鹰隼般的锐利和冷静。
坐在他对面的，是程度。与面对下属时的阴沉倨傲不同，此刻的程度，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恭敬中带着一种即将献上重要成果的兴奋。他面前放着的不是茶杯，而是一个薄薄的、却显得沉甸甸的档案袋。
“厅长，按照您的指示，‘材料’的收集工作，取得了关键性进展。”程度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带着掩饰不住的邀功意味。
祁同伟没有去碰那个档案袋，只是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光滑的红木茶几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示意程度继续。他需要先听汇报，判断这“材料”的成色，以及其可能带来的风险和收益。作为一名资深棋手，他深知，有时候，棋子握在手里引而不发，比立刻打出去，威慑力要大得多。
程度会意，立刻汇报起来，语气变得愈发谨慎而细致：“目标锁定在张华明身上，省发改委副主任，兼重大项目协调办主任。四十五岁，清华大学博士，是沙瑞金来汉东后，从政策研究室带过来的少数几个‘嫡系’之一，公认的改革急先锋，作风强硬，敢于闯撞。”
祁同伟微微颔首，这些背景信息他早已了然于胸。张华明这个人，他见过几次，印象很深——学者气与官僚气混杂，眼神里有理想主义的光，也有急于证明自己的焦灼。这种干部，有冲劲，有想法，但往往也容易因为追求速度和“政绩”而忽略程序和风险。沙瑞金重用他，看中的是他的能力和与旧势力没有瓜葛，但这把“快刀”，也最容易伤到自己。
“他目前全力推动的，是‘汉东省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整合升级项目’。”程度继续说，“这个项目盘子很大，涉及京州、林城、吕州三地四个省级开发区的资源整合、产业重新布局和基础设施升级，总投资估算超过三百个亿。沙瑞金将其视为推动汉东产业转型升级、培育新动能的核心抓手，亲自担任领导小组组长，张华明是办公室主任，实际操盘手。”
祁同伟端起小巧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显得高深莫测。“问题出在哪个环节？”
“招标。”程度吐出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整合升级的第一步，是进行开发区核心区基础设施的Epc总承包招标，第一标段，京州开发区主干路网及配套管网改造工程，标的额二十八亿。张华明求快心切，为了赶在年底前形成‘实质性开工’的局面，给沙瑞金献礼，在招标程序上，玩了花样。”
程度详细解释道：“按照相关规定，这种规模的政府投资项目，必须采用公开招标，且从发布公告到开标，有法定的最低时间要求。但张华明以‘时间紧迫、项目重大’为由，搞了一个所谓的‘创新’，采用了‘有限邀请招标’加‘资格后审’的组合模式。他亲自圈定了三家他认为‘有实力、有业绩’的央企入围，大大缩短了招标周期。”
“这本身虽然打擦边球，但还不足以构成致命伤。”程度话锋一转，“关键点在于，这三家入围企业中，有一家叫‘中宇集团’的，背景很深，但其在类似市政路网工程方面的业绩，存在很大水分。我们查到，中宇集团在投标前三个月，刚刚完成了一次股权变更，一个新的股东悄然进入，而这个新股东的幕后控制人……”
程度停顿了一下，看着祁同伟的眼睛，缓缓说道：“经核实，是张华明老婆的堂弟。虽然股权结构设计了多层嵌套，中间隔了好几个防火墙公司，但链条是清晰的。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张华明在圈定入围名单前，与中宇集团的高层有过非正常接触。”
“利益输送的证据呢？”祁同伟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光有程序瑕疵和关联关系，最多是违规，还扳不倒一个被沙瑞金重用的正厅级干部。
“目前还没有直接的金钱往来证据。”程度承认，“张华明很警惕，他本人没有收受任何好处。但是，我们查到，他儿子去年高中毕业后，通过某种‘人才引进’渠道，进入了美国一所排名靠前的大学，并且获得了一份额度惊人的、来源神秘的‘奖学金’，足以覆盖其全部学费和生活费。而捐赠设立这份奖学金基金的，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基金会，与中宇集团的那个新股东，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程度将档案袋打开，抽出几张关键材料的复印件，推到祁同伟面前：“这是股权穿透图，这是张华明儿子入学及获得奖学金的材料，这是他们接触的时间地点记录。虽然还没有形成直接指向张华明受贿的闭环证据链，但这一系列巧合，足以让人产生合理怀疑，也足够让他停职接受调查了。”
祁同伟拿起那几张纸，仔细地看着，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关键信息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程度能感觉到，厅长是满意的。
看了一会儿，祁同伟将材料轻轻放回茶几上，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太师椅里，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茶室里陷入了寂静，只有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程度屏息凝神，等待着指示。他知道，收集材料只是第一步，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将这份“炮弹”打出去，才是真正考验政治智慧的时候。
良久，祁同伟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和冷静，之前的锐利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猎人般的耐心和沉稳。
“程度，”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些材料，很重要，你做得很好。但是，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
程度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厅长的意思是？”
祁同伟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沙瑞金同志最近压力很大，正在反思和调整。侯亮平那边暂时偃旗息鼓。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急不可耐地把张华明的问题抛出去，显得我们咄咄逼人，意图太明显。反而可能让沙瑞金警觉，促使他们内部更加团结，甚至可能让他壮士断腕，果断处理掉张华明来止损，那我们最多只是打掉了他一个马前卒，伤不了他的根本。”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如同沙瑞金在省委大院做的一样，但两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我们要让沙瑞金明白，他用的这些人，并非都是干干净净的。但他现在可能还抱有一丝幻想，认为只要调整策略，放缓节奏，就能稳住局面，就能把他带来的这些‘改革派’安然无恙地护住。”
祁同伟转过身，看着程度，目光深邃：“我们要等他这丝幻想破灭，或者，等他自以为调整到位，想要重新发起进攻的时候。在他最需要张华明这种‘急先锋’冲在前面打开局面的时候，在他认为危机已经过去，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程度恍然大悟，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我明白了，厅长！等他把张华明这把刀磨得最快，举得最高，准备砍下来的时候，我们再出手。那时候，这把刀不仅伤不了我们，反而会因为惯性，狠狠地反弹回去，伤到他自身！而且，时机选择在他们试图重新进攻的时刻，我们可以一举打掉他们的锐气，彻底掌握主动！”
“没错。”祁同伟赞许地点点头，“所以，现在要做的，是继续深挖，耐心等待。证据要更扎实，时机要更精准。你要确保这条线绝对保密，不能打草惊蛇。同时，继续密切关注张华明的一举一动，特别是这个开发区项目的进展。我们要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要确保能一击致命，至少，也要让他沙瑞金断一指，痛入骨髓！”
祁同伟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话语中透出的寒意，让久经沙场的程度都不由得心中一凛。他仿佛已经看到，在未来某个关键节点，这颗精心埋下的炸弹轰然引爆时，将对沙瑞金的阵营造成何等巨大的冲击。
“是！厅长，我明白该怎么做了！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程度站起身，挺直腰板，郑重保证。
“嗯，去吧。材料带走，妥善保管。”祁同伟挥了挥手，重新坐回茶台前，姿态恢复了之前的雍容，仿佛刚才那番杀机四伏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程度小心翼翼地收起档案袋，躬身退出了茶室。
房间里，又只剩下祁同伟一人。他独自斟了一杯茶，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脸上没有任何胜利在望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算计。
沙瑞金在反思调整，企图稳住阵脚，以图再战。而他祁同伟，则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布下了更深的陷阱，磨砺着更锋利的匕首。风暴前的宁静，往往是最压抑的。汉东的这场大棋，中盘绞杀过后，真正的决战，正在这暗流涌动中，悄然酝酿。第五卷的第一部分，就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暗夜中，画上了一个充满悬念的句号。反击的号角，并未嘹亮吹响，而是化作了一声低沉的内敛，等待着石破天惊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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