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的春天似乎总是短暂的，几场淅淅沥沥的雨水过后，气温便蹿升起来，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种初夏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植物蒸腾气息的黏腻感。省检察院反贪局大楼里，这种黏腻感更甚，仿佛凝结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局长侯亮平的办公室。
侯亮平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处不在的停滞感逼疯了。对山水集团的调查，像一头撞进了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关键证人刘庆祝，就像一颗被厚厚包浆包裹的核桃，你用常规的工具去敲打，他纹丝不动，甚至还能把你的工具硌出印子。内部的裂痕已然公开，吕梁称病不出，郭自刚每日捧着法规条文像一面盾牌挡在面前，沙瑞金书记那里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不明，上一次通话，那句“亮平啊，要注意斗争策略，有时候迂回一下效果更好”的叮嘱，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种委婉的批评和退缩的信号。
他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如织的车流，每个人都似乎有着明确的方向和归宿，而他自己，却像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迷失了航向的船，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需要光，需要哪怕一丝裂缝，让他能把这令人绝望的帷幕撕开一道口子。
就在这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压抑中，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声音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感。
“请进。”侯亮平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推门进来的是侦查一处的处长陆亦可。她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搭配深色西裤，短发一丝不乱，眼神清澈而坚定，在这片沉闷的氛围中，像一道锐利的光。她是侯亮平从京州市检察院带过来的老部下，业务能力出众，性格果敢泼辣，是侯亮平在反贪局里为数不多可以完全信任的心腹干将。
“侯局，没打扰您吧？”陆亦可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步履生风地走到办公桌前。
“没有，亦可，坐。”侯亮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也在办公桌后坐下，尽量掩饰着眉宇间的疲惫，“有什么事？”
陆亦可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将文件夹打开，取出一份简单的协查回函，语气利落地汇报：“侯局，是关于之前我们提请市局经侦支队协查的那几个山水集团外围关联账户的事。今天上午我让小张过去跟进了一下，手续都办完了，这是他们的正式回函，没什么新的发现，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资金往来。”
侯亮平接过回函，扫了一眼，内容果然如他所料，都是一些程序性的、擦不着痒处的信息。他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又迅速熄灭了，随手将回函放在桌上，轻轻叹了口气。
陆亦可敏锐地捕捉到了局长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古怪的神情，话锋一转：“不过，侯局，有件小事，我觉得有点……有点不寻常，想跟您汇报一下。”
“哦？什么事？”侯亮平抬起头，看向她。陆亦可办案风格大胆，但绝非无的放矢之人，她口中的“不寻常”，往往意味着什么。
陆亦可似乎在斟酌措辞：“小张回来跟我说，今天接待他的是经侦支队的一个副队长，姓王，叫王煊。这个人挺健谈的，业务对接完后，就闲聊了几句。聊着聊着，王队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他们最近在办一个地下钱庄的案子，监控资金流向时，偶然发现一个情况。”
侯亮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身体微微前倾：“什么情况？”
“他说，他们发现有一笔不算很大、但也不小的资金，通过复杂的渠道，流向了美国加州，用于支付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费用。”陆亦可语速平缓，但目光紧紧盯着侯亮平的反应。
“留学生？这有什么奇怪的？”侯亮平皱了皱眉，但心里那根弦已经微微绷紧。加州？美国？
“如果只是普通留学，当然不奇怪。”陆亦可继续说道，“但王队说，那个留学生的花销有点异常。除了正常的学费生活费，消费记录里还有不少高端品牌，甚至……好像还买了一辆不错的跑车。而更关键的是，他们顺便了解了一下，这个留学生的父亲，好像是国内某个大企业，嗯……具体他没明说，但暗示好像是……山水集团的高管，而且是管财务的。”
“山水集团？财务高管？”侯亮平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柄无形的锤子敲击了一下。刘庆祝！除了他还能有谁！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变得有些急促，但多年养成的职业素养让他强行控制住了几乎要溢于言表的激动。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借此平复剧烈的心跳，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问：“那个王队长，还说了什么细节？比如留学生的名字？学校的名字？”
陆亦可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具体的他没多说，就说是个大概情况，也是监控时偶然发现的，觉得这消费水平和其父亲明面上的收入有点不太匹配，但跟他们手头的案子关系不大，也就是当个闲话聊聊。小张也是听了一耳朵，回来当个趣闻告诉我的。”她看着侯亮平骤然变得锐利起来的眼神，补充道，“侯局，您说……这会不会是……一个突破口？”
侯亮平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但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是无力的佝偻，而是绷紧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这条看似偶然的“闲话”与之前所有的碎片信息拼接在一起：刘庆祝在审讯时看似镇定却偶尔闪过的慌乱；其对家庭情况尤其是子女问题的刻意回避；山水集团庞大资金网络中那些若隐若现、难以追溯的海外流向……
几分钟的沉默，对陆亦可来说却仿佛过了很久。她看到侯亮平的肩膀微微耸动，然后，他猛地转过身，眼中之前弥漫的焦虑和迷茫已被一种极度兴奋和近乎狩猎的光芒所取代！
“突破口？不，亦可！”侯亮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带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这不仅仅是一个突破口！这很可能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刘庆祝这个铁核桃，甚至能撬动整个山水集团的钥匙！”
他快步走回办公桌后，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陆亦可：“你想想！刘庆祝为什么能这么硬气？他背后的人为什么敢这么有恃无恐？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觉得我们查不到他们的核心证据！但他们忘了，人是有弱点的！刘庆祝的弱点，就是他这个宝贝儿子！”
侯亮平越说越激动，开始在办公桌后踱步，语速飞快：“望子成龙！把他儿子送到美国顶尖大学，开跑车，高消费！他刘庆祝一个国企高管，哪来这么多明面上的钱？这里面一定有鬼！这就是他最大的心病！这就是他一直死扛着的心理支柱！如果我们能证明他儿子的钱来路不正，甚至可能牵连到他儿子的前途，你看他还坐不坐得住！”
“侯局，您的意思是……”陆亦可也被侯亮平的推断点燃了，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我的意思是，这条线索，价值连城！”侯亮平停下脚步，斩钉截铁地说，“亦可，这件事你立了大功！你和小张的警觉性非常高！但现在，绝不能打草惊蛇！”
他回到座位，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压低声音下达指令：“听着，亦可。这件事，从现在起，列入最高机密。由你亲自负责，成立一个秘密调查小组，人员要绝对可靠，范围控制在最小，除了你和小张，暂时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局里的其他领导。”
“是！侯局！”陆亦可挺直腰板。
“你的任务是，”侯亮平目光锐利，“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安全的、非官方的渠道，尽快核实清楚几个关键信息：第一，刘庆祝儿子的准确姓名、所在学校、专业、入学时间；第二，他在美国的大致消费水平，特别是那辆跑车的信息，越具体越好；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设法了解其资金的主要来源，哪怕只是大致方向！但要记住，策略！一定要讲究策略！可以通过海外校友、私人调查等非常规手段，绝不能通过正式的外交或司法协查渠道，以免惊动对方，让对方有所防备！”
“明白！我会通过我在美国的同学关系，以及一些可靠的民间信息咨询机构去核实，保证悄无声息！”陆亦可立刻领会了意图。
“要快！”侯亮平强调，“我要在下次提审刘庆祝之前，拿到尽可能确凿的情况！这将是我们发起总攻的号角！”
“保证完成任务！”陆亦可感受到肩头的重担和即将到来的风暴，郑重地敬了一个礼，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坚定而有力，与来时判若两人。
办公室的门再次关上，侯亮平却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用力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盖嗡嗡作响。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彻底劈散！他兴奋地搓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猎人终于锁定猎物致命弱点时的狂喜，“刘庆祝啊刘庆祝，你伪装得再好，也终究有露馅的一天！你的宝贝儿子，就是你的七寸！”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下一次面对刘庆祝时，当他看似不经意地、却精准地点出那个远在加州的名字、那所大学、甚至那辆跑车的型号和颜色时，刘庆祝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镇定面具将会如何瞬间碎裂，露出下面的惊慌和恐惧。他几乎能想象到，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刘庆祝的心理防线会如何土崩瓦解，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牵连出背后更深、更黑暗的秘密！
这条“偶然”得来的线索，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侯亮平近乎枯竭的信心。巨大的兴奋和破局的预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刷着他连日来的焦虑和挫败感。他完全沉浸在“发现制胜法宝”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去怀疑，为什么这条如此关键、本应被严密隐藏的信息，会通过如此“闲聊”的方式，如此“巧合”地，在他最困顿无助的时候，传递到他最信任的下属耳中。他更不会想到，这看似天赐的良机，实则是一个精心调制、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毒饵。
与此同时，在汉东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副队长王煊的办公室里，他刚刚送走一位前来洽谈工作的企业代表。关上门的瞬间，他脸上职业化的笑容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峻。他走到窗边，看着检察院反贪局大楼的方向，拿出手机，删除了几条普通的通讯记录，其中一条的接收号码，经过层层加密转发，最终指向的是公安厅某位实权人物的秘密线路。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消息应该已经到了。鱼，闻着味儿了。”
而在城市另一端，那间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办公室里，祁同伟正悠闲地给一盆长势喜人的兰花浇水。程度安静地站在一旁，低声汇报：“厅长，饵已经顺利被吞下。侯亮平反应强烈，已经命令陆亦可秘密调查。”
祁同伟放下喷壶，用雪白的手帕细细擦拭着手指，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微笑：“很好。告诉下面，所有的戏都要做足，但要适可而止，留足想象空间。接下来，我们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等待我们心急的猎人，自己走进围场。”
诱人的线索，已然散发出无法抗拒的香气。饥渴难耐的困兽，循着这香气，正一步步走向那精心装饰过的陷阱中央，眼中闪烁着渴望破局的光芒，却不知那光芒映照出的，正是自己最终的囚笼。命运棋盘上，一颗关键的棋子，已然落下，无声，却决定了整个棋局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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