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莎僵立着。
她想对马克西姆喊,喉咙里却只有嗬嗬声,像破风箱,像陶器摩擦。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巨响。
不是石头碎裂,是更庞大的东西在解体冰川断裂般的响声。
艾丽莎抬头看,但见裂缝出现在穹顶上,蛛网般蔓延,迅速覆盖。
然而掉下来的却不是石头,而是液体。
浑浊的液体,从裂缝倾泻而下,像瀑布。
粘稠、冰冷,带着浓烈的杏仁气味。
水位迅速上涨,漫过脚踝、膝盖。
“是水吗?”一个队员喊,刚张嘴就被灌了一口。
他剧烈咳嗽:“不!不是水!”
液体粘滑,冰冷刺骨,效果立竿见影。被淋到的人,眼神瞬间空洞。
一个队员看着自己的手上、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不认识自己这双手了。
另一个队员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个词,只有呜咽,像动物。
马克西姆甩甩头,液体飞溅。
他看向艾丽莎,目光里全是困惑。
他不认识她了,不认识这个刻满文字、半只眼睛是陶土的女人。
遗忘剂!液态的遗忘剂!
黏土死神见“知识瘟疫”和“呼吸税”效果不够,启动了清洗程序。
物理性的强制遗忘。
抹去所有记忆,所有知识,所有自我认知。
变成空白,再炮制成纯净的陶俑。
恐慌以另一种形式爆发。
队员们在水里挣扎,越挣扎,忘得越多。
有人忘了自己是谁,在原地打转。
有人忘了怎么游泳,胡乱扑腾,呛进更多液体。
有人忘了呼吸的本能,沉下去,水面冒泡。
艾丽莎因为陶土化,侵蚀慢了,但她依然感到记忆在流失。
契约条款,被篡改的历史,自己的名字……
都模糊了。
她绝望地看向马克西姆。
他正把莎拉托出水面,莎拉奄奄一息。
但他看莎拉的眼神,只有本能的责任,没有之前的关切。他忘了他们之间的羁绊。
混乱中,艾丽莎捕捉到一个异常。
向导阿米尔!
他也泡在液体里,但和别人不同。
他异常镇定,像礁石立在汹涌的液体中,眼神清澈,动作敏捷。
遗忘剂流过他,像普通的水,没有效果。
他甚至帮忙拉起两个快要溺毙的队员。那两个队员已经彻底失忆,像新生儿。
艾丽莎猛地想起,阿米尔几乎不识字。
他带路,辨认地形,处理野外生存。但他对泥板文字没兴趣,她和莎拉讨论时,他总是沉默。
维克多给的资料,他随手塞进口袋。
难道……
难道这种对文字的“无知”,这种认知“缺陷”,反而成了对抗诅咒的免疫力?
死神的力量基于“知识”和“记录”。拒绝理解,拒绝被符号定义,就成了盔甲?
“阿米尔!”艾丽莎用尽力气喊,声音嘶哑。
她用陶土化的手臂笨拙地指向一根石柱。
那根石柱从顶部垂落,还没被完全淹没。
阿米尔立刻懂了。
他行动起来,像灵活的鱼,在粘稠液体中穿梭。
他抓住一个迷失的队员,拖向石柱,帮助他爬上去,脱离液体。
又一个。
马克西姆看着他,眼神迷茫,但本能地跟着,把莎拉推向阿米尔。
阿米尔接过莎拉,把她托上石柱。
艾丽莎看着他的背影,希望的火花,第一次真实地燃起。
对抗邪恶的方法,不是更渊博的知识,不是更精妙的解读,而是……
“无知”?
拒绝被符号体系囚禁。
阿米尔的存在,像知识地狱里的一盏灯,照亮了一条悖论般的生路。
最复杂的密码。遇到根本无法理解它的“空明”之心,会怎样?
艾丽莎紧紧抓住石柱。
冰冷的陶土手指摩擦岩石,发出沙沙声。
遗忘洪流仍在上涨,但希望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浮现。
维克多和星纹教会的人也受到了影响。
一个记录员看着自己的本子,眼神茫然。他忘了那些符号代表什么。
另一个守卫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呆呆地站在水里。
只有维克多。他站在一块较高的岩石上,液体只到脚踝。
他看着眼前的混乱,看着阿米尔的行动,看着艾丽莎。
他的脸上没有恐慌,只有深思。
他在记录,即使记忆可能被清洗,他还在记录。
阿米尔拉起了最后一个人。
石柱上挤满了幸存者,他们浑身湿漉漉的,眼神空洞或迷茫,像一群被雨打湿的雏鸟。
暂时安全了,但液体还在上涨,杏仁味弥漫。
整个墓室,像一个正在被清洗的巨型陶罐。
阿米尔看向艾丽莎,用眼神询问下一步。
艾丽莎看着不断上升的液面,然后她看向墓室深处,那个黏土死神盘踞的方向。
液体,是从那里涌出来的吗?
如果源头不堵上,这里最终会被填满。
所有人都将遗忘一切。
包括她刚刚看到的……那点微弱的希望。
就在这时,阿米尔突然喊道:
“那里!”
他的手指向液体涌出的墓室深处,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如同排水口般的幽暗通道,浑浊的液体正从中不断涌出。
几乎没有犹豫,阿米尔深吸一口尚且干净的空气,猛地扎入粘稠的液体中,朝着那个“源头”奋力游去。
艾丽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阿米尔在液体中摸索着,凭借着对结构和材质的本能理解,他找到了一块松动的、刻满符文的石塞。
与此同时,维克多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但当他的目光扫过那个石塞上的符文时,眼神微动。
他似乎认出了什么,低声对身边一个守卫命令道:
“不能让他完全堵死,那是‘清洗循环’的出口,彻底封死会引发结构过载崩塌。
“帮他……维持一个缝隙。”
守卫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执行了命令,向那个方向投出了一根带有钩索的探针。
阿米尔在水中接过,利用杠杆原理,与守卫配合,将那石塞巧妙地撬至一个倾斜的角度,大大减缓了液体涌出的速度。
液面的上涨停止了。
几分钟后,如同它来时一样突兀,墓室地面的缝隙仿佛变成了排水口。
浑浊的粘稠液体开始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水位开始缓慢但持续地下降,通过地面的缝隙渗入地下。
液体退去了,如同它来时一样突兀。
留下满室狼藉和一群记忆支离破碎、眼神空洞的幸存者。
他们瘫坐着,在石柱上,在稍高的地面,像被冲上岸的鱼,只剩下喘息。
阿米尔是唯一清醒的,他忙碌着将失忆的队员安置到干燥点的地方,检查脉搏,擦拭他们脸上的粘液。
艾丽莎靠着石柱,陶土化的身体提供了些许抗性。
她保住了部分核心记忆,但细节模糊了。大脑像被洗劫的图书馆,空旷且回响着杂音。
她看到马克西姆。
他的状况很糟,为了救莎拉和其他人,他泡在液体里的时间太长,记忆严重受损。
他认得出艾丽莎,但眼神里是陌生的痛苦和一种固执的保护欲,仿佛这是他残存意识里唯一的指令。
他踉跄着走过来,走到艾丽莎所在的石柱下,仰头看她。
水珠从他湿透的头发滴落,划过他茫然的脸。
“你……没事……”他艰难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记忆里挤出。
艾丽莎心如刀绞。
这个一直默默守护她的男人,忘了自己是谁,却还记得要保护她。
愧疚,绝望,难以言喻的情感在翻涌。
她笨拙地从石柱上滑下来,陶土化的双脚踩在湿滑地面,发出沉闷的响。
她走到他面前,想说话,喉咙里却只有嗬嗬的气音。
她抬起那只尚且能微微活动的、覆盖黏土文字的手臂,想触碰他的脸,想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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