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是灰色的。
没有上下,不分左右,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无处不在、仿佛亿万把钝刀子同时切割肉身的撕裂感,在时刻提醒着陈平安,他正身处生与死的夹缝之中。
“嗡——咔咔……”
怀中的黑铁镜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哀鸣。那层原本厚实的乌光护罩,此刻已被狂暴的空间罡风剥蚀得薄如蝉翼,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下一瞬便会彻底崩碎。
陈平安蜷缩在护罩的最中心,双目紧闭,面如白纸。
他体内的法力早已干涸,此刻维持护罩不灭的,完全是依靠燃烧指尖那几块极品灵石,以及……那袋子里二十四具道兵身上散发出的“虚空星铁”气息。
那些道兵虽被封印在灵兽袋中,但其材质本就源自虚空。在这乱流之中,它们就像是一块沉重的压舱石,在这惊涛骇浪般的虚空洪流里,硬生生地为陈平安锚定了一丝“存在”的重量,让他不至于被那股恐怖的离心力甩向未知的绝地。
即便如此,那种神魂被拉扯、肉身被挤压的剧痛,依旧让他几欲昏厥。
但他不敢晕。
在那识海的最深处,那枚源自玄机子的淡蓝色光点,正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指引着唯一的方向。
那是灯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百年。
前方那灰蒙蒙的混沌中,突然出现了一抹亮色。
那是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真实感。
“出口!”
陈平安那早已麻木的神识猛地一振。
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来不及思考那裂缝对面是刀山还是火海,猛地咬碎舌尖,燃烧了最后一口精血,催动着早已濒临破碎的黑铁镜,如同一颗燃烧的流星,狠狠地撞向了那道裂缝!
“轰!”
一声震彻神魂的巨响。
护罩破碎。
紧接着,是一股沛然莫御的坠落感。
……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碎石飞溅,尘土飞扬。
坚硬的岩石地面被硬生生地砸出了一个数丈深的大坑。坑底,陈平安呈大字型躺在那里,浑身骨骼发出“咔吧咔吧”的复位声响,一身青衫早已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痕,那是被空间碎片割裂的伤口。
痛。
剧痛。
但陈平安并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在装死。
或者说,他在“听”。
这是他在葬剑域那片废土中养成的本能。落地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查看伤势,也不是欢呼雀跃,而是——潜伏。
十息。
二十息。
百息。
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不知名兽吼,四周并没有任何修士的法力波动,也没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煞气逼近。
直到此时,陈平安那紧绷到了极致的神经,才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丝。
他缓缓睁开眼。
入目所见,并非那令人窒息的暗红天幕,而是一片……久违的、湛蓝如洗的苍穹。
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过,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
陈平安鼻翼微动,试探性地吸了一口气。
“嘶……”
一股清凉、湿润,带着草木清香和泥土芬芳的气息,顺着鼻腔钻入肺腑。
没有铁锈味。
没有硫磺味。
更没有那股灼烧五脏六腑的狂暴煞气。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虽然稀薄,但却无比温和、纯净的……
“灵气……”
陈平安沙哑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他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在这一刻贪婪地张开,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草,疯狂地吞噬着这空气中游离的天地灵气。
“回来了。”
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但他很快就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陈平安挣扎着坐起身,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双手掐诀,给自己打了一道“回春术”。
绿色的灵光闪过,体表的伤口开始缓慢愈合。
“灵气浓度……大概相当于北地的荒野,不算贫瘠,但也算不上福地。”
他迅速做出了判断。
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出。
这一次,没有那堵无形的墙壁,也没有那种令人绝望的压制。他的神识如水银泻地,瞬间覆盖了方圆数十里的范围。
山峦起伏,古木参天。
这是一片荒凉的山脉,方圆百里内并没有人烟,只有一些低阶妖兽在林间穿梭。
确认暂时安全后,陈平安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从怀中取出那面黑铁镜。
此时的镜面之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纹,原本那种古朴的乌光也变得黯淡无比,显然是灵性大损。
“这次多亏了你。”
陈平安心中暗道,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此镜来历神秘,且材质特殊,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寻觅修复之法。
接着,他检查了一下储物袋。
二十四具道兵安然无恙,只是那只特制的灵兽袋边缘出现了一丝裂痕,显然是承受不住虚空压力,快要报废了。至于从屠霸那里顺来的储物袋和那些虚空星铁矿石,也都完好无损。
“身家还在,命还在。”
陈平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就足够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正准备找个地方换身行头,忽然神色一动。
左前方三里外,有一阵细微的灵力波动传来。
那是妖气的味道。
“正好,缺个向导。”
陈平安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身形一晃,并没有御剑,而是如同一只灵猿,在林间悄无声息地穿梭。
他的动作比以前更加轻盈,更加隐蔽,甚至连落叶都没有惊动一片。
这是在黑石城那种绝灵环境下,为了躲避煞兽和猎修,硬生生磨练出来的“凡人”身法。如今配合灵力使用,更是如虎生翼。
片刻后。
一头体长两丈、浑身覆盖着青色鳞片的巨蟒,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二阶妖兽,青鳞蟒。相当于筑基初期的修士。
此时,这头青鳞蟒正盘踞在一块岩石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丝毫没有察觉到死神的降临。
陈平安没有动用法宝,甚至没有掐诀念咒。
他只是脚尖一点树干,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无声无息地从树冠上俯冲而下。
近身。
三丈。
那青鳞蟒终于有所察觉,猛地昂起头,竖瞳中闪过一丝凶光,张口便要喷出毒雾。
但,太慢了。
在陈平安的眼中,这头妖兽的动作简直慢得像是蜗牛。在葬剑域那种时刻面临生死搏杀的环境里,他的反应速度早已被磨练到了极致。
“啪!”
陈平安的手掌,并没有裹挟惊天动地的灵光,只是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灰黑色角质。
他如同拍苍蝇一般,轻描淡写地按在了那青鳞蟒的七寸之上。
“咔嚓。”
一声脆响。
青鳞蟒那坚硬如铁的颈骨,瞬间粉碎。它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庞大的身躯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一击毙命。
纯粹的肉身力量,配合快准狠的杀伐技巧。
陈平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若是换做以前,面对二阶妖兽,他即便能胜,也多半是依靠飞剑或者符箓。绝不敢如此托大,直接肉身搏杀。
“煞气炼体……果然霸道。”
他心中暗道。虽然那次炼体过程痛苦万分,但如今看来,这副身躯的强悍程度,已经远超寻常金丹修士,甚至不输于同阶的体修。
这,就是他在那个绝望世界里,换来的资本。
陈平安没有浪费时间,单手按在青鳞蟒尚未冷却的头颅上。
“搜魂。”
庞大的神识蛮横地冲入妖兽那弱小的识海。
妖兽的记忆大多混乱、破碎,充斥着杀戮与进食的本能。
陈平安耐心地筛选着其中的碎片。
“……大山……飞行的人族……恐怖的巨舟……”
“……东边……海……无尽的海……”
“……星辰……很多岛屿……”
片刻后,陈平安收回手掌,那青鳞蟒早已七窍流血,彻底断气。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东方。
结合玄机子留下的星图,以及这妖兽记忆中那些零碎的画面,一个清晰的坐标在他脑海中浮现。
“这里……是中州大陆的边缘。”
“往东三万里,便是——乱星海。”
乱星海!
这个名字,在修仙界的典籍中赫赫有名。
那是修仙者的天堂,也是地狱。无数岛屿星罗棋布,宗门林立,散修如过江之鲫。那里没有统一的皇朝,只有赤裸裸的丛林法则。
但那里,也是资源最丰富、机缘最多的地方。
“不是北地就好。”
陈平安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回北地,那个所谓的“盟”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乱星海……倒是个藏身修行的好去处。”
陈平安打定主意。
他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重新找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布下几重禁制。
他需要彻底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盘膝坐下,心神沉入丹田。
气海之中,法力虽然枯竭,但根基未损。随着他运转《玄鉴仙经》,周围的天地灵气开始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
那颗圆润的阴阳金丹,再次缓缓旋转起来。
“嗯?”
就在金丹转动的一瞬间,陈平安的神识猛地一凝。
他“看”到了。
在他那颗原本黑白分明、晶莹剔透的金丹表面,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了一道……极细、极淡的灰色纹路。
那纹路如同一条细小的伤疤,又像是一道天然形成的铭文,蜿蜒在阴阳鱼的交界处。
它既不属于阴,也不属于阳。
它散发着一种……陈平安无比熟悉,却又让他心惊肉跳的气息。
那是……煞气。
不,准确地说,那是经过了阴阳二气无数次研磨、提炼,又在虚空乱流中经过生死洗礼后,彻底融入他道基之中的——“煞气法则”的雏形!
陈平安试探着调动那缕灰色纹路。
“嗤——!”
一股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瞬间在丹田中炸开。
这股气息之凌厉,竟然比他之前的剑气还要强横三分!而且,它似乎带着一种“破法”的特性,能够轻易撕裂普通的灵力护盾。
“因祸得福?”
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在葬剑域,他被迫吞噬煞气修行,本以为那是饮鸩止渴的无奈之举。却没想,这股力量竟然在他的金丹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这道“煞纹”,就像是他在那个绝望世界里留下的纪念。
它让他的法力不再纯粹,但也让他的攻击,变得更加致命。
“既然洗不掉,那就……炼了它。”
陈平安眼神一狠。
他从不畏惧异类。无论是阴阳,还是煞气,只要能为我所用,便是大道。
“看来,这《玄鉴仙经》的下半部,我得自己推演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双眼。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在北地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小修士。
经历过废土的绝望,见识过魔神的恐怖,又在虚空乱流中走了一遭。
如今的陈平安,心如铁石,道心如魔。
半月后。
一道青虹从荒山中冲天而起,在空中略一盘旋,便认准了东方的方向,如流星般疾驰而去。
那是乱星海的方向。
也是陈平安,新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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