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商会,后堂。
穿过喧闹的前厅,是一条幽深的长廊。脚下的红木地板铺着厚厚的兽皮毯子,踩上去悄无声息。两侧墙壁上嵌着用来照明的月光石,散发着清冷柔和的光晕,将外面的嘈杂彻底隔绝。
陈平安顶着“古三通”那副市侩商贾的皮囊,双手笼在袖中,不紧不慢地跟在青袍人身后。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走廊两侧的立柱与花瓶,实则神识极其隐晦地在每一处角落探查。
“三才迷踪阵,嵌在墙里的庚金剑气……还有这地底暗藏的灵力波动,似乎连着一条小型的火脉。”
陈平安在心中暗自评估。这四海商会的防御手段,比起当年的燕尾城陈家,强了何止百倍。这不仅是财力的体现,更是一种在刀尖上舔血磨砺出的警惕。
前面的青袍人脚步很稳,并未回头,只是在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玄铁大门前停了下来。
他伸出手,掌心在一块凸起的兽首门环上轻轻一按,口中低声念了几句晦涩的法诀。
“扎扎扎……”
伴随着一阵沉闷的机括声,玄铁大门向两侧缓缓滑开,露出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密室。
“古掌柜,请。”
青袍人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平安微微一笑,脸上那副讨好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迈步走入。
待两人落座,青袍人并未急着说话,而是袖袍一拂,数道颜色各异的阵旗激射而出,没入密室四周的墙壁之中。
“嗡——”
一层肉眼可见的白色光幕升起,将整个密室笼罩得严严实实。紧接着,又是第二层隔绝神识的灰光,第三层预警的红光。
足足布下了三层禁制,青袍人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转过身,那双历经沧桑的眸子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胖胖的“古三通”,声音微颤,却依旧压抑着:
“这里是商会最核心的密室,即便是星宫的元婴长老,神识也休想无声无息地探进来。”
陈平安看着他,脸上的市侩笑容一点点收敛,最终化作了一片如深潭般的平静。
他抬起手,在脸颊边缘轻轻一抹。
一阵噼里啪啦的骨骼错位声响起,那原本臃肿的身形迅速拔高、挺拔,微黄的面皮变得紧致,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清亮深邃。
不过三息功夫,那个油腻的“古三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着青衫、神色淡然的青年修士。
容貌虽与百年前略有不同,但那股子刻入骨髓的沉稳气度,却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元夕。”
陈平安轻声唤道。
这两个字一出,对面那个在乱星海商界呼风唤雨、哪怕面对金丹后期修士也面不改色的大掌柜,身躯猛地一晃。
陈元夕的双膝一软,竟是要当场跪下。
陈平安袖袍轻挥,一股柔和却坚韧的法力托住了他的双膝,没让他跪下去。
“如今你是金丹真人,又是一会之主,不必行此大礼。”
陈平安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灵茶。茶水碧绿,热气袅袅,在这封闭的密室中氤氲开来。
“坐下说话。”
陈元夕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着激荡的心绪,依言在下首坐下。但他哪怕坐着,脊背也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如当年那个在燕尾城祠堂里听训的少年。
“仙祖……您这几十年,去了哪里?”陈元夕的声音有些沙哑,“当年您在那边突然失踪,家族上下……”
“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办了点事。”
陈平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描淡写地揭过了那些在葬剑域与虚空乱流中的生死搏杀,“不说我。说说你们,怎么到了这乱星海?又是如何立足的?”
陈元夕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沧桑。
“当年您离开后不久,北地形势剧变。我谨遵您留下的‘散入四海’之策,没有死守燕尾城,而是带着家族的核心子弟和这本账册,分批撤离。”
他说着,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了那本早已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凡俗账簿,放在桌上。
“我们一路向东,穿过大晋边境,最终在沿海的一处凡人港口,买下了三艘海船。”
陈元夕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出海的第二个月,我们遇到了风暴。那是真正的天地之威,海浪有百丈高……三艘船,沉了一艘。那是三叔那一房的人,连个尸首都没捞着。”
陈平安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但面色依旧平静。
“第五个月,我们误入了妖兽海域。一头五级的‘吞舟鲸’盯上了我们。为了保全主船,二伯带着剩下那艘船,主动撞向了妖兽口中,引爆了船上所有的‘雷火珠’……”
密室里很静,只有陈元夕低沉的声音在回荡。
“到了乱星海边缘的‘魁星岛’时,出发时的三百二十一口人,只剩下了七十六个。其中大半还是没有灵根的凡人孩童。”
“那时候我们太穷了,穷到连入城的灵石都凑不齐。我们只能在岛外的荒礁上搭棚子,猎杀最低级的海兽,一点点攒钱。”
陈元夕抬起头,眼角有些湿润,却并没有泪水流下。
“但我记得您的话。我们是商人,不是猎户。我用剩下的灵石,从一个落魄散修手里收了一批废弃的阵旗,修补好后,转手卖给了出海的队伍,赚了第一桶金。”
“后来,我们发现乱星海虽然资源丰富,但各个岛屿之间信息闭塞。同样的‘海魂草’,在魁星岛是一块灵石三株,但在三千里外的‘尾星岛’,却能卖到一块灵石一株。”
“我们就做这个。”
陈元夕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们当‘倒爷’。哪怕只有一块灵石的差价,我们也赚。哪怕路上有海盗,有妖兽,我们也走。因为我们知道,如果不拼命,陈家就真的断了。”
陈平安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陈元夕鬓角的几缕白发上。
修仙者驻颜有术,金丹期更有五百载寿元。陈元夕如今不过百岁出头,按理说正值壮年,可他看起来,却像个凡俗界四十岁的中年人,透着一股子心力交瘁的疲惫。
“手伸出来。”陈平安突然开口。
陈元夕一愣,依言伸出手腕。
陈平安两指搭在他的脉门上,一缕精纯的法力探入。
片刻后,陈平安收回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根基损毁,丹火虚浮。”陈平安直言不讳。
“这辈子,元婴是无望了。”陈元夕端起茶杯,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不过也好,断了念想,便能一门心思扑在商会上。如今四海商会虽然比不上那‘四大商盟’,但也算是在这天星城站稳了脚跟。”
“值得吗?”陈平安问。
“陈家还在,就值得。”陈元夕回答得斩钉截铁。
陈平安沉默了片刻,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只玉瓶,放在桌上。
“这是我在一处遗迹中得来的‘固本培元丹’,虽不能让你再进一步,但至少能延你五十年寿元,修复暗伤。”
陈元夕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正要道谢,却被陈平安抬手止住。
“叙旧的话,以后再说。”
陈平安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瞬间从那个温和的长辈变回了那个精于算计的老朝奉,“我这次来,一是看看你们,二是有些事情要办。但在那之前,我要先看看这四海商会的底子。”
“把最近三年的总账,还有涉及高阶灵材的往来记录,都拿给我看。”
陈元夕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走到一面墙壁前,打出几道法诀。墙壁裂开,露出一排排整齐的玉简。
“都在这里。”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密室内只剩下陈平安翻阅玉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神识一扫便是一枚。但他看得极细,甚至时不时会停下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陈元夕静静地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他知道这位老祖的本事,那是能从一堆废铁里看出花来的眼力。
“啪。”
陈平安将最后一枚玉简放下,脸色却并不好看。
“元夕,你这生意做得虽大,但隐患也不小啊。”
陈平安手指点在其中一枚玉简上,声音微冷,“这几个月,商会频繁收购一种名为‘诱妖草’的低阶灵草,数量之大,足够把方圆万里的妖兽都引过来。而且,这些草药的去向,账目上写的是‘损耗’?”
陈元夕心中一凛,连忙解释道:“仙祖明鉴,这批货其实是帮一位大客户代收的。对方给的价格极高,且要求保密,所以账面上……”
“大客户?”陈平安冷笑一声,“什么样的大客户,需要用这种能引发小型兽潮的东西?而且,我若是没看错,这笔生意背后,还有天星城‘星宫’内卫的影子吧?”
陈元夕脸色骤变:“您……您怎么知道?”
“交叉引用。”陈平安指了指另外几枚玉简,“你在收购‘诱妖草’的同时,还高价卖出了一批‘定风珠’给星宫的一位外事执事。而这两种东西,通常是用来……在特定海域布置‘猎妖大阵’的。”
“星宫内卫,通常只负责星宫核心的安全,绝不会轻易插手外面的生意。除非……”
陈平安的眼睛眯了起来,“除非他们在策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需要找个替死鬼来背锅。而你这四海商会,根基浅,又贪利,正是最好的手套。”
陈元夕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他也是精明人,只是当局者迷,被那高额的利润蒙蔽了双眼。此刻被陈平安一点拨,顿时觉得后背发凉。
“那……那现在怎么办?这笔生意已经做了一半了,若是现在停手,星宫那边……”
“停不了。”
陈平安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既然上了船,就没有半路下去的道理。但这船往哪开,却不能由着他们说了算。”
他站起身,在密室中踱了两步。
“从今天起,我便是商会的客卿长老‘古三通’。商会的一应事务,还是由你出面,我在暗中看着。”
“至于那笔生意……”
陈平安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们既然想用我们做饵,那我们就得让他们知道,这饵里,可是藏着钩子的。”
就在这时,陈元夕腰间的一块传讯玉符突然亮了起来,急促地闪烁着红光。
陈元夕拿起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怎么了?”陈平安问。
“是前厅传来的消息。”陈元夕咬着牙说道,“巨鲸帮的人来了,说是我们在海上的货船‘误闯’了他们的海域,扣了我们的货,还打伤了押船的执事,现在正在前面闹事,要我们给个说法。”
“巨鲸帮?”陈平安眉毛一挑,“就是那个最近攀上了极阴祖师的帮派?”
喜欢修仙?先活下来再说!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修仙?先活下来再说!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