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西郊的黄土路上，军靴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佐佐木雄二走在队列中间，肩膀的伤口在背包带摩擦下隐隐作痛。从天津开来的闷罐车里挤了四十多个士兵，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的气味发酵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此刻呼吸着郊外略带硝烟味的空气，竟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看那边！”森下用手肘捅了捅雄二，压低声音，“跟天津完全两码事。”
雄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北平城墙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而近处的田野上散布着新鲜的弹坑，几处农舍只剩下焦黑的骨架。路边偶尔可见被遗弃的防御工事，沙袋已经破裂，露出里面发霉的稻谷——这是中国军队常用的填充物。更触目惊心的是，每隔几百米就能看到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有穿军装的，也有普通百姓的，野狗在周围徘徊。
“听说二十九军撤退前在这里打过一场硬的。”藤田一瘸一拐地跟上来，他的腿伤在潮湿的闷罐车里发炎了，此刻脸色苍白得像纸，“宋哲元的人死了至少三千……”
雄二没有接话。作为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平周边的战斗有多么惨烈。二十九军的大刀队曾在喜峰口让日军闻风丧胆，但在飞机大炮面前，血肉之躯终究敌不过钢铁洪流。现在，这座千年古都即将沦陷，而他们大阪第四联队，不过是来捡漏的“清道夫”。
队列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传来嘈杂的争吵声，间或夹杂着皮靴踢打肉体的闷响。雄二踮脚望去，只见几个戴着白袖章的宪兵正在检查证件，有个瘦小的士兵被按在地上，脸上已经见了血。
“全体注意！”联队副官骑着马从前队跑来，马鞭抽得啪啪响，“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命令！所有调入北平的部队必须接受特别审查！现在以中队为单位，逐个接受宪兵队核查！”
队伍里顿时一片哀叹。森下的胖脸立刻垮了下来：“又来？天津不是查过了吗？”
“不一样。”雄二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那些如狼似虎的宪兵，“他们在找通州暴动的‘漏网之鱼’。”
阿诚不知何时挤到了雄二身边，独眼中的瞳孔微微收缩。在天津时，他们靠磺胺引发的高烧躲过一劫，但现在伤口已经结痂，这个办法行不通了。更危险的是，雄二的鞋底还藏着那张复制的军事情报——如果被宪兵搜身发现，当场就会被当作间谍枪毙。
“听我说。”雄二借着系鞋带的动作蹲下，声音细如蚊蚋，“森下，你去找原田，就说有批‘德械’要紧急处理。藤田，你腿伤是真的，尽量装得严重些。阿诚……”他顿了顿，“你跟紧我，别说话。”
检查站设在一处被炸毁的村公所前，几张破桌子拼成临时工作台，上面堆满了花名册。六个宪兵如临大敌地站在两侧，腰间的手枪全部打开保险。最令人不安的是，角落里还坐着个穿便衣的瘦高男子，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眼镜——那是特高课的人，雄二前世在历史照片上见过这类装扮。
“姓名！籍贯！入伍时间！”宪兵队长是个刀疤脸，声音沙哑得像锉刀，“一个一个来，证件都拿在手上！”
前面几个士兵顺利通过了。轮到雄二时，他刻意让肩膀的绷带露出来，走路时微微踉跄。刀疤脸扫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扯开他的衣领——锁骨下方的枪伤疤痕暴露在空气中。
“这伤哪来的？”宪兵队长的眼神瞬间锐利。
“天津...天津杨柳青，七月底的遭遇战。”雄二装作吃痛的样子，\"报告长官，是二十九军的汉阳造...\"
刀疤脸翻开花名册核对，突然厉声问：“为什么医疗记录显示你是高烧住院？\"
冷汗顺着雄二的脊背流下。这个问题太刁钻了，显然天津的审查记录已经被调来北平。就在他绞尽脑汁想借口时，阿诚突然在后面咳嗽起来，声音嘶哑得可怕，接着“哇”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痨病鬼滚远点！”刀疤脸厌恶地后退两步，顾不上继续盘问雄二，转向森下，“你！胖的那个！过来！”
雄二趁机挪到一旁，心跳如擂鼓。阿诚的“吐血”显然是假装的，但那口“血”从哪来的？他瞥见少年嘴角还残留着些红色痕迹，闻起来像是森下私藏的红酒混合了某种粉末...
审查持续到天黑。最终整个中队有三人被扣下，其中就包括那个被按在地上打的瘦小士兵。据说他在通州驻防过，又说不清楚那段时间的具体行踪。雄二看着那人被拖上宪兵队的卡车，眼神已经涣散，裤子湿了一大片。
“那是加藤……”森下凑过来，声音发颤，“他在通州确实跟我们一批，但没参与，这下完了，要是他扛不住……”
“闭嘴。”雄二打断他，“先找驻地。”
第四联队被分配到了西直门外一处废弃的军营。这里原本是二十九军的驻地，墙上还留着“誓死保卫北平”的标语，只是已经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营房里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床铺上还有前主人留下的私人物品——一个裂开的搪瓷杯、半本《三国演义》、几张泛黄的家书。
雄二选了最角落的一个铺位，趁人不注意，迅速将鞋底的胶卷取出，藏进了搪瓷杯的夹层里。这个动作刚完成，门就被猛地踢开，原田满脸是汗地冲进来：“出事了！辎重队被扣了！”
原来，原田他们私藏的那批德械还没来得及转移，就被例行检查的宪兵发现了。现在整个辎重队都被控制在仓库，等着联队长去领人。
“操！”森下狠狠捶了下床板，“这下全完了！”
“不一定。”雄二突然站起身，“走，去找联队长。”
联队本部设在原二十九军的指挥部，门口站着双岗，但士兵们一脸懈怠，甚至有人在偷偷抽烟。雄二等人被拦在门外，等了约莫二十分钟，才被允许进入。
大阪第四联队联队长渡边信介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圆脸上总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像个乡村小学校长而非军人。此刻他正用一块绸布擦拭眼镜，听完雄二的报告后，突然笑了：“有意思……你说宪兵队扣了我们的‘战利品’？”
“是的，阁下。”雄二低头，“那些德械是辎重队从战场缴获的，本来准备上交。”
“放屁。”渡边戴上眼镜，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你们那点勾当，真当我不知道？”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文件摔在桌上——全是各中队倒卖军需的举报信！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森下的腿开始发抖，原田脸色惨白，只有雄二还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尽管后背已经湿透。
“阁下明鉴，”雄二硬着头皮开口，“士兵们只是……”
“只是想活命，对吧？”渡边突然笑了，那种老狐狸般的笑容，“大阪的商人子弟，谁愿意真去拼命？”他站起身，踱到窗前，“知道为什么我们第四联队总是被派去‘次要方向’吗？”
没人敢回答。渡边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方面军司令部知道，大阪人打仗不行，但搞后勤有一套。”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那些德械，我可以帮你们要回来，但有个条件。”
“条件？”雄二警觉地抬头。
“明天开始，你们几个调去宛平车站。”渡边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8月8日有重要军列到达，需要‘可靠’的人手警戒。”
雄二的心脏猛地一跳！8月8日，宛平，特殊军列——这正与胶卷情报完全吻合！渡边是随口一说，还是另有所指？
“遵命，阁下。”雄二深深鞠躬，掩饰眼中的震惊，“不过……为什么选我们？”
渡边似笑非笑：“因为辎重队的笨蛋们已经证明了，他们连私藏战利品都做不好。”他摆摆手，“去吧，明天一早去军需处领装备，然后直接去宛平报到。”
走出联队本部，森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不过总算躲过一劫。”
“不对劲。”雄二压低声音，“渡边太干脆了，就像早就等着我们上门一样。”
“你想多了。”原田抹了把汗，“联队长一向护短，去年在朝鲜，他还帮士兵走私高丽参呢。”
雄二不再争辩，但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回到营房，他假装睡觉，等所有人都打起呼噜，才悄悄取出搪瓷杯里的胶卷，就着月光再次确认——没错，8月8日，宛平，特殊军列。渡边提到的日期和地点丝毫不差，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窗外，北平的夜空被远处的火光映成暗红色。不知是日军在焚烧什么，还是残存的中国军队在抵抗。雄二想起白天的审查站，那个特高课的便衣擦眼镜的动作优雅得近乎病态，还有渡边联队长镜片后闪烁的、难以捉摸的目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卷入了一个比想象中更大的漩涡。大阪第四联队表面上的“消极避战”，究竟是士兵自发的保命行为，还是某种更高层面的默契？渡边这样的高级军官，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更紧迫的是，明天他们就要去宛平车站——那个在原本历史中，引爆了卢沟桥事变的地方。而8月8日这个日期，在雄二前世的记忆里没有任何特殊记载，但胶卷和渡边都特意提及，显然隐藏着重大机密。
阿诚在旁边的铺位上翻了个身，独眼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少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睡不着？”
雄二点点头，用指尖在床板上轻轻划出两个字：“宛平。”
阿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慢慢伸出手，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用手指蘸着唾沫，写了一个汉字：“火”。
火？火灾？火药？还是……火车？雄二刚想追问，阿诚却摇摇头，把脸转向墙壁，结束了这场无声的对话。
营房外，哨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雄二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熟睡。脚步声在门口停留了几秒，又渐渐远去。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铁栅般的影子，如同某种无言的警示。
明天，他们将前往宛平。而那个日期，那列神秘的军车，还有联队长意味深长的眼神，都预示着这场“例行警戒”绝非表面那么简单。雄二摸了摸藏在贴身口袋里的胶卷，突然无比怀念前世那个可以安心打游戏的和平世界。
但此刻，他只是一个叫佐佐木雄二的日本兵，正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冲向一个未知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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