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木门在伊藤少尉粗暴的推搡下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佐佐木雄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他脸上的肌肉只是微微绷紧，迅速从弹药箱堆成的临时“办公桌”后站起身，挺直腰板：“伊藤少尉！”他声音平稳，目光坦然迎向对方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钥匙！账册！立刻！”伊藤的咆哮在堆满物资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带来的两个本部宪兵面无表情，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最后定格在佐佐木身上。
佐佐木没有犹豫，从腰间解下仓库钥匙串，又从桌上拿起那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裹边角的物资登记册，双手递了过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渡边老兵和其他几个仓库兵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伊藤一把夺过钥匙和账册，立刻将账册翻得哗哗作响，目光如同扫描仪般快速掠过一页页记录。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手指直接戳向“缴获矿产”那一栏。
“这里！”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阴冷，“登记为‘来源不明矿石，疑似钨矿，重量约三公斤’？实物呢？马上指出来！”
佐佐木的心沉了一下，但表情依旧镇定。他指向仓库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麻袋和木箱，上面贴着“待核损”的标签。“在那边，少尉。由于来源不明且数量稀少，尚未进行详细分类鉴定，暂时与部分可能含有金属杂质的废料堆放在一起。”他特意强调了“来源不明”和“稀少”，暗示其价值存疑。
伊藤不再理会他，带着宪兵快步走向那堆杂物。渡边担忧地看了佐佐木一眼，佐佐木微微摇头示意他别动。伊藤亲自上手，粗暴地翻找着，灰尘弥漫开来。很快，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被翻了出来——正是山田前几天塞给他的那包钨矿砂！
伊藤解开布包，几块乌黑锃亮、沉甸甸的矿石露了出来。他拿起一块，掂了掂，又对着仓库顶棚透下的光线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一种“终于抓到你了”的狞笑：“钨矿砂！成色上等的钨矿砂！佐佐木雄二！你还有什么话说？私藏战略物资！隐匿缴获！这是重罪！说！这些是从哪里来的？你准备把它们弄到哪里去？”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伊藤粗重的呼吸声。渡边等人的脸色变得惨白。佐佐木感到后背渗出了冷汗，但他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慌。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冤枉：“少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这些矿石确实登记在册，就在您手上的账本里，明确标注为‘来源不明、待核损’。我接手仓库时它们就在那里，前任交接记录里也有记载（这倒是真的，他接手时确实有少量乱七八糟的矿石混杂在缴获品里，他巧妙地‘合并’了）。至于您说的‘私藏’、‘隐匿’……从何谈起？难道登记在册、堆放在仓库里的东西，也算隐匿吗？至于来源和去向……少尉，我只是负责登记保管，清点核实是军需官和上级部门的事情。我无权也无能力去追查每一件‘来源不明’物品的具体出处啊！”他巧妙地把自己定位为一个“照章办事”的保管员，把责任推给了“来源不明”这个模糊地带和上级部门的核算流程。
“狡辩！”伊藤怒吼，挥舞着那块矿石，“成色如此之好！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缴获！一定是你勾结……”他话没说完，仓库门再次被推开。
野田联队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身后跟着他的副官和联队军需官。伊藤立刻挺直身体：“联队长！您来得正好！证据确凿！佐佐木雄二私藏战略钨矿砂！我请求立即将其逮捕，严加审讯！这背后必有……”
“够了！伊藤少尉！”野田的声音如同闷雷，直接打断了伊藤的指控。他没有看佐佐木，而是大步走到那堆翻乱的杂物前，目光扫过地上的钨矿砂，又冷冷地看向伊藤手中的账册，“你检查完了？就查出这几块来源不明的石头？”
伊藤一愣：“联队长！这是高纯度钨矿砂！是制造武器的重要……”
“我知道它是什么！”野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怒火，“我问你，除了这几块登记在册、来源不明的矿石，你还查到了什么？他个人私藏的赃物？他私下交易的记录？还是他与敌人勾结的信件？”
“这……”伊藤被问住了。他确实只找到了账册上登记的东西，没有在佐佐木身上或仓库其他地方搜出未登记的赃物。
“没有，是吗？”野田逼近一步，目光如刀，“那么，伊藤少尉，你告诉我！你拿着方面军司令部的视察命令，不去前线了解战况，不去关心士兵的补给和士气，却跑到后方仓库，像特高课的密探一样翻箱倒柜，揪着一个‘来源不明’、价值不过几十块大洋的矿石大做文章！你究竟想干什么？是想证明我第四联队从军官到士兵都在监守自盗？是想坐实之前特高课对我们‘纪律涣散、贪墨成风’的污蔑吗？”
野田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句都砸在伊藤的软肋上。他利用了伊藤急于立功却缺乏实质性证据的弱点，更将问题上升到了联队整体声誉和方面军观感的层面。
“联队长！我这是为了肃清军纪！杜绝蛀虫！”伊藤脸色通红地争辩。
“肃清军纪？”野田猛地一拍旁边一个弹药箱，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得仓库兵一哆嗦，“好！那我们就好好肃清！军需官！”
“嗨！”联队军需官一个激灵，赶紧上前。
“你立刻带人！给我彻底清查整个联队后勤系统！从辎重队到各中队伙食班！从野战医院到被服仓库！特别是历次作战的缴获物资登记和损耗清单！给我一笔一笔地查！查不清楚，你这个军需官就别干了！”野田的命令石破天惊。
军需官的脸瞬间白了，冷汗涔涔而下：“联……联队长！这……”
“这什么这？”野田厉声打断，“伊藤少尉不是要肃清军纪吗？我全力支持！查！就从现在开始！查他个底朝天！我倒要看看，是我这里有几块来源不明的矿石问题大，还是某些人经手的成千上万斤粮食、被服、药品的‘合理损耗’问题更大！”
这话一出，不仅军需官面无人色，连伊藤也愣住了，随即脸上血色褪尽。他瞬间明白了野田的狠辣反击。第四联队乃至整个日军后勤系统，经得起这样彻底的清查吗？那些“损耗”，那些“合理”的截留，那些上下其手的环节……真要彻查，牵扯的绝不是佐佐木这样一个小军曹，而是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他伊藤清志一个方面军下来的观察员，真要把这张网捅破？那得罪的将是多少人？他还能在军队里立足吗？
野田不再看伊藤，转向佐佐木，语气冰冷：“佐佐木雄二！仓库管理混乱，来源不明，物资处置不当！难辞其咎！从即刻起，免除仓库管理职务！调往运输中队，负责前线弹药补给押运！立刻去报到！”
押运前线弹药！这是比仓库更危险的位置，几乎等同于炮灰！但佐佐木心中却是一块巨石落地。野田这一手“明惩暗保”玩得漂亮！既堵住了伊藤的嘴（用更严重的系统性腐败威胁），又把他这个“麻烦”从伊藤眼皮底下踢开，踢到了一个伊藤的手暂时伸不到的地方——混乱危险的前线运输线！
“嗨！感谢联队长处置！”佐佐木大声应道，没有任何辩解。
伊藤站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握着那块钨矿砂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死死盯着佐佐木，又看看一脸铁青、摆明了要“掀桌子”的野田联队长，再看看面如死灰的军需官，最终，满腔的愤怒和怀疑化作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冷哼。他知道，这次他又输了。佐佐木雄二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而野田则是一头护犊又狡猾的老狼。他愤然将那块矿石扔回地上，带着两个宪兵，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仓库。
仓库里只剩下野田、佐佐木和几个噤若寒蝉的仓库兵。野田盯着佐佐木，眼神复杂，最终只冷冷地丢下一句：“滚去运输队！别再给我惹麻烦！”然后也转身大步离开。
佐佐木弯腰捡起地上那块冰冷的钨矿砂，擦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放回贴身的衣袋里。渡边老兵走过来，欲言又止。佐佐木拍了拍他的肩膀：“前辈，仓库就交给您了。‘损耗’……按老规矩办，小心点。”他拿起自己简单的行李卷，走出这间差点成为他葬身之地的仓库。外面，阳光有些刺眼。押运弹药固然危险，但至少暂时摆脱了伊藤这条毒蛇的纠缠。口袋里的矿石硌着肋骨，提醒他这场危险的游戏远未结束。他必须尽快适应新的角色，在更危险的运输线上，继续他那如履薄冰的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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