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案上的新纸还压着石镇,墨迹未干。李瑶指尖抚过名单末尾,陈六二字旁画了道横线,又添了个小圈。她起身吹灭油灯,推开后窗。天边刚泛青白,风里带着昨夜露水的湿气。
她走出工坊,守在门口的工匠立刻迎上来。那人手里捧着一杆乌黑铁管,铳身粗细匀称,火门处嵌着铜片,尾端箍着铁环。他双手微颤,声音压得极低:“李姑娘,样铳已铸成,药室试压三次,未见裂痕。”
李瑶接过火铳,沉手。她翻转铳身,对着晨光细看铳管内膛。光线下,螺旋纹路清晰可见,是依着空间图谱刻出的来复线。她点头:“去靶场。”
靶场设在北岭洼地,三块厚木板钉在土堆上,三十步外插着标旗。李骁早已等在那儿,身后立着十二名选出来的铳手,皆是老兵,手上有茧,眼神稳。他见李瑶提铳走来,目光落在铳口上。
“真能打穿甲片?”他问。
“三十步内,可破重骑。”李瑶将火铳递给他,“但得练。”
李骁接过,试了试握把角度,又掂了掂分量。他皱眉:“太沉,骑兵马上不好用。”
“本就不为骑战。”李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黑褐色颗粒,“火药改了配比,颗粒粗细一致,燃速稳。每铳装药一钱二分,铅子重八分,不可多,不可少。”
工匠在一旁补充:“铳管加厚三分,药室扩了一圈,试过三次冷锻,裂纹全数剔除。”
李骁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靶位。他装药、填纸、压实、入弹,动作利落。其余铳手围在一旁,屏息盯着。
他举铳,瞄准。一声轰响,硝烟炸开,木靶中央应声破洞,碎屑飞溅。靶后尘土扬起一尺高。
人群里有人低呼。李骁没动,接着试第二铳。装填完毕,扣机时火绳未燃,哑火。他皱眉,退弹重装。第三次,火门火星一闪,铳声再起,弹丸偏左,嵌进靶边木桩。
“两中一偏。”李骁收铳,回头看向李瑶,“卡壳一次,是火门漏气?”
“火绳槽太浅,火星易灭。”李瑶走过去,接过火铳细看,“下次加深两分,再试。”
工匠记下。李骁却已转身,对身后铳手道:“每人三发,记清装填步骤。慢不要紧,错一步就炸手。”
试射持续到午时。十二人轮番上阵,命中率六成,无一炸膛。最后一铳击发时,弹丸穿透双层木板,钉入后方土壁,深达三寸。
李瑶蹲在靶前,用匕首撬出弹丸。铅子变形,但完整。她捏在手里,对李骁说:“够了。能破甲,能穿阵,骑兵冲阵前至少倒三成。”
李骁盯着那枚铅子,缓缓点头:“够了。”
消息传回主宅时,李震正在校阅粮册。他听完回报,放下笔,问:“工匠可都签了封口令?”
“每人三日口粮,外加一两银子,按了手印。”报信人答,“李姑娘亲自监的字。”
李震起身,走向城楼。风从北面吹来,带着火药残留的焦味。他站在箭垛后,望向靶场方向。远处人影晃动,隐约可见火铳手列队收整。
赵德跟上来,手里捏着一份文书。“平西王遣使,明日辰时到城外查验边贸账目。”他顿了顿,“说是例行巡查。”
李震没回头。“他们等不及了。”
“火器才成,若被看见……”赵德声音压低,“朝廷必疑。”
“他们已经疑了。”李震转过身,“细作三夜连探,密信两度伪造。他们不是来查账,是来量我们的底。”
赵德沉默。
“藏得住人,藏不住势。”李震道,“既然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个清楚。”
次日辰时,城门未开。三百铳手列于瓮城两侧,黑甲齐整,火铳斜持,铳口朝下。每杆铳皆三管并列,以铁箍固定,可轮射三发。李骁立于队前,手按腰刀,目光平视。
李震站在城楼高处,苏婉立于侧后,手中捧着药箱。她没说话,只是看着城下那排乌沉的铳管,轻轻按了按箱角。
使节一行五人骑马至吊桥外。为首者穿青袍,腰佩玉饰,面容沉稳,眼神却不断扫视城墙。他抬头拱手:“奉王命巡查边贸,还请开城验账。”
李震扬声:“贵使远来,宁远堡岂能无礼?特备新器演练,以示敬意。”
话音落,城头鼓声三响。
“装弹!”李骁一声令下。
三百铳手齐刷刷动作:开药包、倾药粉、塞纸团、压弹丸、引火绳入槽。金属与皮革摩擦声汇成一片,整齐划一。
使节脸色微变,强笑道:“此乃何物?”
“新铸火铳。”李震微笑,“三管连发,百步取命。”
使节未答,目光死死盯住铳手手中器械。他身后随从中有一人手已摸向腰间,被他轻咳一声制止。
“试射一铳,如何?”李震问。
不等回应,他抬手示意。
城外靶场一声轰鸣,远处木靶炸裂,烟尘冲天。
使节猛地回头,坐骑受惊前蹄扬起。他勒缰稳住,额角已见汗。
“贵主好武备。”李震语气平和,“此器已列装,专防流寇劫粮。”
使节勉强拱手:“果……果然利器。”
“若贵主有兴趣,可遣匠人来学。”李震笑道,“图纸,我们有的是。”
使节再拜,声音发紧:“多谢……赐见。”
吊桥缓缓放下。使节一行入城,脚步比来时快了三分。
演练结束,铳手收队入营。李瑶走在最后,手里提着一杆试射过的火铳。她走到城楼拐角,停下,用布巾擦拭铳管。余温尚存,金属发烫。
李震走过来,站在她身旁。
“他们看见了。”他说。
“不止看见。”李瑶将布巾塞回袖中,“他们听见了。那声铳响,会比任何密信传得都快。”
李震望着城外官道。使节的马队已行出两里,扬尘渐远。
“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他问。
“要么加派细作,要么——”李瑶顿了顿,“直接请旨问罪。”
“那就等。”李震声音不高,“等他们把罪名递上来。”
李瑶点头。她转身欲走,忽听城下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一名暗哨奔上城楼,单膝跪地:“北岭发现脚印,七人,昨夜潜至工坊外围,今晨退走。”
李瑶眼神一凝。
“方向?”她问。
“西北,往荒原去了。”
李瑶低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她展开,是昨夜新绘的暗桩活动图。她用炭笔在荒原边缘画了个圈,又在圈内点了个点。
李震看着那张图,忽然道:“火铳列阵,不是为了吓退他们。”
“是为了让他们——非动不可。”
李瑶将图收起,插回腰间。她走向城楼边缘,俯视下方。一队铳手正穿过校场,脚步整齐,铳管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腰侧火铳的扳机。
指尖触到一道新刻的划痕。那是昨夜试射时,某次退弹不慎留下的。她没擦。
远处,最后一缕硝烟从靶场升起,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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