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捧着盐包咧嘴一笑的瞬间,人群像是被点着了火。一个背着竹篓的老汉挤上前,掏出四枚铜钱:“给我两斤!”伙计利落地称盐、封包,动作没停,嘴里报着数。紧接着,卖菜的妇人、挑水的脚夫、蹲在街角啃冷饼的短工,全围了过来。雪白的盐粒在粗陶碗里堆成小山,有人当场抓了一撮,放嘴里咂了咂,眼睛一亮:“没苦味,比陈家那灰盐强十倍!”
李骁坐在头车上,手搭在膝头,目光扫过人群。他抬起手,伙计立刻会意。两名汉子抬出一口铁锅,架在街边炉子上,舀水、下盐、点火。锅盖刚掀,咸香就顺着风飘开。排队的人自觉让出一条道,一个穿补丁袄子的小孩被母亲推到前面,接过半碗盐汤。孩子喝完,舔着碗边不放。母亲红着眼眶,往秤盘里倒出六枚铜钱。
“三文半,找你半文。”伙计递回一枚铜钱。
女人攥着钱,嘴唇抖了抖,突然跪下:“这钱……能买半顿饭。”
没人去扶她。李骁没动,百姓也没动。半晌,一个卖柴的老头把自己的盐包塞进她怀里,转身又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声音,有人解下腰间钱袋,有人从怀里摸出碎银。盐车前的地上,铜钱越堆越高。
巷子那头,陈氏盐铺的门帘猛地被人掀开。掌柜冲出来,脸色铁青。他一眼看见对面人头攒动,锅里还冒着热气,脚下一软,扶住门框才没跌倒。铺子里的账房小跑出来,低声说:“三柱香前,卖了三百斤。咱们……一单没开。”
掌柜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转身冲进铺子。茶盏砸在青砖上,碎片溅到柜台底下。他喘着粗气,手指发抖地翻开账本,一行行看下去——昨日进价四十五文,今日市面已有人压到四十文,再往下,连本都保不住。
“砰!”
铺门被踹开。陈家少爷一身锦袍,腰间玉带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他两眼通红,一把掀翻账台:“谁让你们停售的?五十文,卖!一张嘴都别放走!”
账房颤声说:“少爷,李家卖三文半……咱们卖五十,谁买?”
“谁敢不买?”陈家少爷一脚踢翻算盘,珠子滚了一地,“去后院,把刘铁行的人叫来!让他们拿家伙,把那破车给我砸了!我倒要看看,李家是铁打的招牌,还是纸糊的!”
账房不敢动。少爷抽出腰间短刀,刀背狠狠抽在他肩上:“去不去?”
账房捂着肩头,踉跄着往后院跑。
李骁一直盯着铺子方向。他没动,右手却缓缓抬离膝盖,食指在腿侧轻轻一勾。巷尾屋檐下,一个穿灰袍的汉子原本靠着墙打盹,忽然睁眼,身形一矮,贴着墙根朝盐车方向滑去。
街对面,刘铁行的伙计从后门涌出,每人手里拎着一根铁棍。领头的汉子啐了口唾沫,大步冲向盐车。百姓惊叫着后退,锅里的盐汤泼了一地。铁棍抡起,砸向车辕,木屑飞溅。第二棍砸向盐包,雪白的盐粒洒了一地。
李骁仍坐着,眼皮都没眨。
第三棍刚举起,灰袍汉子已扑到。他左手掐住伙计咽喉,右手短刀抵上颈侧,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铁棍“当啷”落地。其余伙计愣在原地,手里的家伙举在半空。
“谁指使的?”灰袍汉子声音低哑。
伙计脸憋得发紫,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陈……陈家少爷……”
话音未落,灰袍汉子反手一拧,将他按跪在地,膝盖正正磕在洒满盐粒的青石上。他抽出一根麻绳,三两下捆住对方双手,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铁牌,在对方面前一晃。伙计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
李骁这才起身,走下盐车。他绕过洒满盐的地面,径直走到陈氏盐铺门口。掌柜躲在柜台后,只露出半张脸。李骁盯着他,忽然抬脚,将一块沾了盐的碎木踢进铺子。木块撞在算盘上,发出“啪”的一声。
“回去告诉陈家少爷,”李骁说,“盐车明天还来。每斤,三文。”
他转身,朝灰袍汉子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押着被捆的伙计往巷外走。百姓自动让开一条道。有人往那伙计身上吐口水,有人捡起地上的盐粒往他头上撒。一个老妇站在路边,拄着拐杖,冲着陈氏铺子破口大骂:“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我孙子前天高烧,就差一口好盐吊命,你们卖那掺灰的毒盐,想害死人是不是?”
人群应和起来:“砸车的是贼!卖良心盐的才是好人!”
“李家盐,管够!”
“明天我还来!”
声音越聚越大,像潮水般涌向陈氏盐铺。掌柜缩在柜台后,双手死死抠住木沿,指节泛白。他听见外面有人开始砸铺子的招牌,木板“哐当”落地。他不敢出声,只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铜钥匙,塞进墙缝的暗格。
李骁走到巷口,停下。灰袍汉子低声说:“押去哪?”
“城西废窑。”李骁说,“关一晚,等主家来赎。”
灰袍汉子点头,拖着人往西走。李骁没动,目光落在街对面。陈氏盐铺的招牌歪在门口,布幡被风吹得晃荡。铺子里黑着,没人出来收拾。
他转身往回走,路过那口泼翻的锅。锅底还剩一点盐汤,映着天光。他弯腰,用手指蘸了蘸,放进嘴里。咸味很正,没杂味。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瑶从巷尾走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她走到李骁身边,把纸递过去。是张刚抄的账单:今日售盐四百七十三斤,收铜钱一千四百一十九枚,百姓自发捐银二十三两七钱。
“南市七条巷,全通了。”她说。
李骁把账单折好,塞进怀里。“通知货郎网,明日加车五辆。盐量翻倍。”
李瑶点头,又问:“陈家那边……”
“让他们闹。”李骁看着陈氏盐铺,“闹得越大,百姓越清楚谁在吸他们的血。”
李瑶没再说话,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李骁站在原地,手插进袖子,摸到一块硬物——是块盐粒,不知何时沾上的。他捏了捏,盐粒在指间碎成粉末。
巷子另一头,陈家少爷在后院摔了第三个花瓶。他喘着粗气,一脚踢翻椅子:“李骁算什么东西?一个泥腿子也敢在豫州撒野?”
账房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少爷,刘铁行的人被抓了,李家要拿他当把柄……”
“怕什么?”陈家少爷冷笑,“他敢动我?我爹是太傅门生,王家表亲!他李家再横,能横过朝廷命官?”
他抓起案上茶壶,砸向墙壁。壶碎水溅,湿了墙上的字画。画是前年请名家写的“厚德载物”,如今被水浸得墨迹晕开,四个字糊成一团。
“传话。”他盯着那团墨迹,“让铁器行明日全城降铁价,压死他李家的盐!我倒要看看,他一个盐贩子,能不能跟铁器行拼本钱!”
账房连声应是,爬起来往后院跑。
陈家少爷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他忽然觉得口干,抓起桌角剩下的半杯冷茶,仰头灌下。茶水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他没擦,只死死盯着墙上那团模糊的字。
同一时刻,州府东街王太傅府邸,书房烛火未熄。幕僚站在案前,低声禀报:“陈家少爷下令砸车,刘铁行伙计被抓,供出主使。”
王太傅坐在椅中,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半晌,他开口:“铁器行准备何时降价?”
“明日开市。”
“降多少?”
“一成。”
王太傅闭了闭眼,缓缓摇头:“不够。降两成。让全城都知道,谁才是豫州的规矩。”
幕僚迟疑:“若李家跟进……”
“他跟不了。”王太傅冷笑,“盐能降,铁不能。他李家有盐池,可有铁矿?让他用银子填,填到破产为止。”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拂动烛火,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望着南市方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介寒门,也敢动世家根基?”
“传令。”他转身,“明日午时前,我要看到李氏盐车在南市一辆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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