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之外，是语言无法形容的瑰丽与死寂。
那不是人类在地球上能观测到的任何星空。数以亿计的恒星被巨大的引力扭曲成一条条璀璨的光带，如梵高笔下最癫狂的星夜，它们彼此追逐、盘旋、尖啸，最终无可奈何地坠向同一个终点——位于视野正中央的那个绝对的“无”。
银河系中心，超大质量黑洞“人马座A*”。
它不发光，不声响，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如同一块完美的圆形黑布，剪掉了宇宙的一角。周围被它吞噬的星辰气体，在坠落前因极致的摩擦和加速，形成了一个比太阳还要明亮亿万倍的吸积盘，像一个燃烧着金色与血色火焰的光环，为这片宇宙的终极坟场献上最后的祭礼。
“盘古号”的舰桥内，死一般的寂静。每一个人，即便是见惯了宇宙奇观的凯瑞尔，此刻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能感觉到，飞船的每一个原子都在这片时空曲率极高的区域内微微颤抖，仿佛在发出无声的悲鸣。
“我们到了。”秦磊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黑洞那令人心悸的黑暗上，而是投向了黑洞前方那片广袤的空域。
在那里，一片无边无际的“墙”横亘于联合舰队面前。
那堵墙，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一道流淌着亿万绿色代码的瀑布，又像一块不属于这个维度的数字水晶。它安静地隔绝了前方与后方，无数艘造型奇特的战舰，如同沉默的鲨群，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墙”的后面，舰身上闪烁着与那道“墙”同源的绿色光纹。
这就是主宰的“格式化舰队”，而那道墙，就是铁钩船长用全军覆没的代价换来的情报——“数据天幕”。
“所有单位注意，与目标保持绝对安全距离。”零的声音冰冷而严肃，通过公共频道传遍了联合舰队的每一艘船，“根据上一次的接触报告分析，该天幕具有绝对的‘数据化分解’特性。任何物理实体接触，都将在0.0001纳秒内被不可逆地分解为基础数据流。”
“数据流？那是什么意思？”皮埃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看着舷窗外那瑰丽而致命的景象，只觉得自己的艺术细胞正在被纯粹的恐惧所取代。
回答他的，是来自侦察部队指挥官的通讯请求。
“总指挥，第一侦察中队请求执行抵近侦察任务。”一个粗犷的嗓音响起，是铁钩船长麾下一个以勇猛着称的佣兵团长，“我们改装了‘幽灵’级突击舰，可以在曲率引擎过载的情况下，实现短时间的伪相位跳跃，或许能穿透那道该死的墙！”
会议桌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磊身上。
秦磊眉头紧锁。他知道这是试探，也是必要的牺牲。不搞清楚“数据天幕”的极限，他们连开火的机会都没有。
“批准，”他缓缓吐出两个字，“但只允许一艘。一旦出现异常，立刻撤退。”
“收到！”
命令下达，一艘形如鬼魅的黑色突击舰从联合舰队的侧翼脱离，引擎喷射出刺目的蓝色光焰。它没有直接冲向天幕，而是在前方高速盘旋，舰身周围的空间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涟漪。
“曲率引擎过载120%……150%……相位场正在形成！”侦察舰长的声音在频道里显得有些失真。
那艘“幽灵”突击舰的舰身开始变得模糊，仿佛要融入背景的星空之中。它猛地一个加速，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对准了那片沉默的绿色天幕。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突击舰的舰首，带着那层虚化的相位场，触碰到了“数据天幕”。
没有爆炸，没有撞击，没有能量的对冲。
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不，比那更彻底，更诡异。
在接触的瞬间，那艘由最坚固的宇宙合金打造的突击舰，从舰首开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先是舰体装甲，然后是内部结构、引擎、武器系统……一切都化作了奔流不息的绿色代码，汇入了那道天幕之中，成为它的一部分。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连一声惨叫都没能传出来。
指挥频道里，那名侦察舰长的通讯信号，在一阵刺耳的静电噪音后，彻底消失了。
盘古号舰桥内，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的天……”皮埃尔脸色煞白，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它……它把一艘船给‘删除’了？”
凯瑞尔金色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她那好战的血液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这不是战斗，这是抹杀。是高维生物对低维生物的降维打击，你的存在本身，在对方面前就是一串可以随意修改和删除的代码。
联合舰队的士气，在这一瞬间跌至冰点。面对这样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敌人，任何勇气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零，分析出什么了吗？”秦磊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分析结果令人绝望。”零的电子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凝重，“相位场无效，能量护盾无效，物质实体无效。对方的法则是绝对的。在天幕的有效范围内，‘物质’这个概念，本身就不成立。”
“也就是说，我们连给他们挠痒痒都做不到？”叶凡抱着他的寻龙尺，喃喃自语。
绝望，如同黑洞的引力，开始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集结了全宇宙的自由力量，浩浩荡荡地杀到这里，却发现自己连敌人的家门都进不去，只能像一群围着玻璃罩的蚂蚁，眼睁睁看着里面的捕食者，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那片数据天幕后方的格式化舰队，开始缓缓移动了。它们没有冲出来，而是在天幕之后，组合成一个个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阵列。数据天幕的亮度随之陡然提升。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逻辑规则正在构建！”零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对方正在扩大天幕的覆盖范围！预计在十分钟内，将笼罩我方全舰队！”
一旦被笼罩，下场不言而喻。
全舰队，将被瞬间“格式化”。
“撤退！？”有指挥官失声喊道。
但往哪儿撤？后面就是黑洞的引力边缘，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机动的空间了。
“不能退！”秦磊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他闭上眼睛，神识在一瞬间沉入了自己的口袋宇宙。
经过星魂文明的献祭与融合，他的口袋宇宙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一颗小星球的雏形。它变得无比广袤，星河璀璨，无数的星球在其中生灭，遵循着他所设定的物理法则。那是一种“创世”的力量，一种定义“真实”的权柄！
主宰的力量是“秩序”，是将一切化为虚无的数据。
那我的力量，就是“创世”，就是将虚无变为真实！
“零！将盘古号的现实稳定锚与我的口袋宇宙进行浅层链接！功率调到最大！”秦磊低吼道。
“这……这会导致您的精神力急剧消耗，甚至可能对口袋宇宙的根基造成永久性损伤！”零立刻发出了警告。
“执行命令！”
“……是，我的主人。”
刹那间，秦磊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台超级抽水机接上，口袋宇宙中那股创造世界、定义法则的源初之力，通过一种玄之又玄的链接，疯狂地涌入盘古号的现实稳定锚系统中。
盘古号的舰身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嗡鸣，一道无形的、却又真实不虚的领域，以盘古号为中心，猛地向外扩张开来！
那是一种奇特的感官体验。在领域之内，一切都变得无比“真实”，空气似乎都变得厚重，光线仿佛有了质量。而领域之外，那片正在逼近的数据天幕，在撞上这片“真实领域”的边缘时，竟第一次受到了阻碍！
绿色的数据流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堤坝，激起了剧烈的能量涟漪。数据天幕中蕴含的“格式化”法则，正在与秦磊口袋宇宙中的“创世”法则进行着最底层的对抗！无数代码试图入侵这片领域，却被更高级的“物理真实”法则强行排斥、湮灭。
“成功了！”苏烟惊喜地喊道。
联合舰队的官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盘古号如同一块宇宙中的“绝对礁石”，硬生生在绿色的数据海洋中，撑开了一片能让他们喘息的港湾。
虽然这片“真实领域”覆盖的范围有限，仅能保护住核心的几十艘战舰，但它却像一剂强心针，狠狠地扎进了所有人的心脏！
他们，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太……太棒了！我就知道！”皮埃尔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抹了把冷汗，大脑又开始高速运转，“我有个绝妙的主意！既然对方是数据化的，那我们能不能用信息攻击它？我这里收藏了从地球带来的，法国新浪潮时期所有导演的全套作品，高清未删减版！我们把这些电影投射过去，用那些冗长、无聊、充满哲学呓语的文艺镜头，去冲击它的数据处理核心！说不定能让它的中央处理器过载，当场蓝屏！”
频道里瞬间安静了三秒。
“‘零’已将皮埃尔先生的通讯权限暂时屏蔽。”零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地响起，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在这片刻的稳定中，“零”的专属频道里，一条新的数据流引起了它的注意。
“主人，发现微弱异常。”零向秦磊单独汇报，“刚才，希尔凡舰队的‘生命能量护盾’在接触我方撑开的‘真实领域’边缘时，与外部的‘数据天幕’产生了极其微弱的排斥反应。排斥强度，比纯粹的物理实体高了0.03%。这个数据……很有趣。”
秦磊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细想其中的关键。
一个宏大、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联合舰队每一个生命体的脑海深处，同时响起。那声音仿佛不是通过耳朵听到，而是直接由概念构成，烙印在你的思维里。
“有趣的变量……”
“你比我预想中，成长得更快。”
“常规的战争，对你我而言，都只是浪费时间的消耗。我没有兴趣玩一场注定会胜利的游戏。”
“秦磊，我邀请你，进入我的旗舰，‘天宫’号。让我们……进行一场最后的谈判。”
声音落下，前方那片广阔无垠的数据天幕，竟从中央缓缓打开了一道裂缝，露出一条由纯粹光芒构成的通道，直指后方舰队阵列中，那艘最为庞大、如同神殿般的旗舰。
那是一个陷阱，一个毫无疑问的、赤裸裸的阳谋。
但他却给出了一个让秦磊无法拒绝的理由。因为在声音响起的最后一刻，秦磊的脑海中，多出了一幅画面——
两个浸泡在维生舱里，沉睡着的中年男女。
他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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