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便想起了昨晚手机屏幕上突然弹出的那行小字:
“明宇,生日快乐。”
——来自顾晓妍。
当时,胸腔里翻涌而上的,并非感动或温暖,而是一股极其清晰的、带着黏腻感的不耐烦。如同看见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笨拙地闯入了精心装扮的新世界。他甚至没有点开回复框。那条信息,连同它背后那个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影,一起被他手指的滑动,无情地扫进了信息流的深渊。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顾晓妍的课桌角。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本色彩俗艳的职高招生简章,劣质的塑料封皮在晨光下反着廉价的光泽。封面上,几个粗黑的印刷体格外醒目:
【机电维修】
【美容美发】
“晓妍,选好专业了么?”李明宇迅速收回目光,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声音刻意放得轻松自然,试图用一句随口的问候,涂抹掉昨夜那条未回复信息的尴尬印记,也试图抹掉自己方才眼神扫过职高简章时,内心那丝难以言喻的抽紧感。
“明宇,这道题……” 前排的男同学恰在此时转过身,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物理练习册递到他眼前,手指点着一道被红笔重重画出问号的力学题解,脸上带着求解的急切,“你能帮忙看看这一步怎么推导的吗?我卡住了。”
李明宇几乎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快,立刻将注意力从顾晓妍那边完全抽离出来。
“哦,这道题啊,” 他探身向前,语气陡然变得沉稳流畅,带着一种解题者特有的笃定气场,“我前两天刚做过。你看,它的陷阱在这里……” 他熟练地翻开自己的习题册,精准地找到对应的页码,指尖在草稿纸上干净利落地划过几道关键辅助线。
他的声音清晰地在不算安静的教室里响起,条分缕析地讲解着受力分析、矢量分解、公式套用。每一个术语都清晰有力,每一个步骤都逻辑严密。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锁定在习题册和草稿纸上,全神贯注,仿佛那几道墨线构筑的图形和算式,才是他此刻与世界唯一的、稳固可靠的连接点。他没有再看窗边的顾晓妍一眼。
窗边,顾晓妍的目光依旧低垂着。
她看着桌上那本摊开的招生简章,塑料封面上的“机电维修”几个字在微弱的晨光里显得格外粗粝。她伸出指尖,不是翻页,只是轻轻拂过封面那道被书包带反复摩擦留下的、无法复原的凹痕,如同拂过一段被打磨得黯淡无光的年少时光。指尖停留之处,那凹痕的触感冰冷而坚硬。
教室里,李明宇解题的声音还在继续,清晰、理性、有条不紊,像一把刻度精准的手术刀,一点点切割开复杂问题的表象。那声音,连同他此刻散发出的、属于“优等生”的笃定光芒,仿佛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玻璃幕墙。这道墙,远比昨夜旋转餐厅的高度更加难以逾越。阳光艰难地穿透布满灰尘的窗户玻璃,落在她手背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只有指尖下那塑料封面粗糙的凹痕,带着真实的、无法忽视的摩擦感,固执地存在着。
上课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嚓”地一声剪断了教室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松散。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的凉气。苏晴踩着这尖锐的余音走了进来,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无形的弹簧。她那精心打理过的发梢随着步调活泼地晃动,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今天依旧系着的那条紫色发带。绸缎的质地流淌着晨光,如同将一小片融化了的、带着梦幻质感的晚霞系在了发间。那紫色如此饱满、鲜亮,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优越感,在教室里弥散开一种无形的压力。它像一枚锋利的标签,毫不留情地戳在旁边顾晓妍那身洗得发白、布料磨损得几乎透出纤维经纬的旧校服上,形成一道刺得人眼睛发痛的鸿沟。
下课铃如同赦令。
顾晓妍迅速低头,默不作声地将脖子上那条同样洗得松垮、起了毛球的旧围巾又往上拽了拽,粗糙的毛线边缘蹭着下巴,带来一阵阵刺痒。她拉高廉价羽绒服的拉链,直到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仿佛要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进这层单薄却熟悉的防御里。她率先走出教室,脚步踩在自己投在冰冷走廊地面的、被拉长的影子上。雪花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几片细小的冰晶沾在她微黄的发梢,又沿着发尾悄然融化,一滴冰凉的水珠,无声地渗进她校服肩线处那片颜色明显更浅、几乎透出底色的区域。
李明宇像个沉默的影子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羽绒服劣质的面料随着步伐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沙沙”声,是这冰冻走廊里唯一清晰的噪音。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早已蜷成了冰凉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钝痛。指尖隔着布料,能清晰地触碰到手机金属外壳那异常冰冷的硬度,像一块冻透的石头。昨晚那个孤零零的、来自顾晓妍的“生日快乐”对话框,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块冰石的后面,沉甸甸地坠着他的神经。
两人一前一后,无言地转过楼梯冰冷的水泥拐角。羽绒服的摩擦声在骤然放大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粗粝的砂纸在打磨着紧绷的空气。
推开沉重的校门,寒风如同咆哮的野兽,裹挟着雪片迎面扑来,呛得人几乎窒息。路旁光秃秃的树枝在狂风中被撕扯得疯狂乱舞,发出凄厉的呜咽。地面上残留的枯叶被风卷起,打着绝望的旋涡,瞬间被刮得无影无踪。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道路,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沉闷而清晰的“咯吱”声,宣告着举步维艰。他们呼出的白气刚刚成形,便瞬间被凛冽的寒意撕碎、吞噬,消失得比幻觉还要快。
沉默在风雪中发酵,沉重得像是身上又落了一层无形的积雪。
路的尽头,那家小小的面包店在风雪中亮着昏黄的灯光,像茫茫雪原上唯一模糊的希望灯塔。面包店上方窄窄的遮阳棚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纯净的白雪,像顶着一顶滑稽又沉重的白色帽子。
李明宇的目光落在顾晓妍那被肥大羽绒服包裹着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上。那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助,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韧性。积压在胸腔里的话,终于被这背影刺痛,艰难地挤出了喉咙:
“对不起。”
声音干涩、微弱,甫一出口就被风撕扯得几乎破碎,但他确信顾晓妍能够听见。
前方的身影猛地顿住了。
如同一帧被突然按下暂停键的画面。顾晓妍的身体瞬间绷紧,僵硬地凝固在风雪里,只有羽绒服的帽子边缘被风扯得微微颤抖。她没有立刻转身,肩膀线条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时间在旋舞的雪花中似乎停滞了,她在犹豫,在挣扎,在积蓄面对他的勇气。背后的目光如同烙铁,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她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一点点转过自己的身体。帽檐的阴影下,一双眼睛抬起来,看向李明宇。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里面混杂着惊愕、困惑、一丝尚未熄灭的微小火苗,还有更多浓得化不开的、沉重的疲惫和受伤。一缕不安分的发丝被寒风从帽檐下吹起,凌乱地贴在冻得发红的颊边,更添了几分脆弱的狼狈。
李明宇的喉咙像是被粗粝的雪块彻底堵死了。干燥的嘴唇下意识舔了舔,尝到的只有寒风刮过的刺痛和一丝铁锈般的腥味。那些在风雪路上反复斟酌、打腹稿的“理由”、“解释”——关于朋友圈,关于不回复的信息,关于旋转餐厅里他不该出现的侧脸——所有试图粉饰愧疚的苍白字句,此刻全都死死地卡在喉咙深处,沉重得如同冻僵的铅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凛冽的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奇异地降低了音量。
世界骤然收缩。
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不到三步的距离,在漫天风雪中对峙。彼此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两团小小的、急促的白雾,又迅速消散。偶尔从远处道路传来的、被风雪模糊了的汽车喇叭声,如同另一个星球传来的微弱回响,更显出此地的绝对寂静和隔绝。
面包店暖黄色的灯光,隔着冰冷的玻璃窗流淌出来,落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画出一道模糊而虚幻的光带。它像一条无言的界河,一边是灯火可亲的人间烟火气息,另一边,是风雪中凝固的、充满巨大裂隙的沉默。李明宇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沉重而紊乱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砸在那条未曾回复的信息上,砸在朋友圈那璀璨虚假的光影里,砸在眼前顾晓妍帽檐下那双疲惫而复杂的眼睛深处。
风雪继续落下,无情地覆盖着脚印,也试图覆盖这无声的对峙。
“我们……聊聊好么?” 李明宇的声音裹着寒气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如同试探着触碰某种边缘锋利、已然遍布裂痕的琉璃器皿。他生怕再添一道伤痕。
拒绝的话语几乎要冲破顾晓妍冻得发麻的嘴唇——就说“算了吧”,或者干脆沉默到底。可那股汹涌的情绪冲到唇边,却被无形之物扼住了咽喉。寒风像刀子刮过脸颊,刺骨的疼,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煎熬。偌大的校园,喧嚣沸腾的人群,但在她贫瘠的情感版图上,能够清晰地标注为“朋友”的坐标,唯有眼前这个身影。这个认知像一根柔软的刺,扎得她心脏一阵酸涩的收缩。
记忆的碎片倏然闪回:课桌下偷偷传递的外婆寄来的橘子,带着南方阳光和泥土的气息,掰开时汁水溅到习题册上;晚自习后挤在昏黄路灯下,为一道绞尽脑汁也解不开的函数题抓耳挠腮,最后相视大笑……那些滚烫的、带着烟火尘埃的片段,像寒冷冬夜里摇曳的炉火余烬,即便此刻置身冰封雪原,也能让她僵硬的心尖感受到一缕微弱的暖意。然而此刻,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冰冷、透明却坚硬无比,隔绝了那些熟悉的温度,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陌生与疏离。
她渴望坐在窗明几净的高中教室,让知识的河流继续浸润干涸的心田。可父亲的咆哮如同冰雹砸落——“读职高!学手艺!早点赚钱!”——那是横亘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一道无法撼动的、冰冷的巨墙。每一次深夜辗转反侧,每一次听到教室里关于未来大学的讨论,那无形的重锤就落下一次,将她小心翼翼垒砌的希望,一点点砸成齑粉。这份窒息般的痛楚和沉重的无奈,沉甸甸地坠在心底,除了眼前这个人,她又能向谁剖开?
“……好吧。” 声音轻得像叹息,被寒风瞬间卷走,几乎微不可闻。但那确实是她的回答。
他们调转方向,没有走进那片暖黄的光晕,而是沿着面包店左侧被积雪覆盖的小径缓缓前行。“咯吱——咯吱——” 靴子碾过新雪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敲打着沉默。面包店橱窗投出的暖光无力地漫延在雪地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那股浓郁的烘焙甜香分子在寒风中徒劳地扩散,非但没能融化隔阂,反而像一层粘稠的糖浆,将弥漫在两人间的尴尬与沉重包裹得更加窒息。
公交站台孤零零地立在路边。顾晓妍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结满霜花的站牌广告橱窗。厚厚的白霜模糊了玻璃,里面展示的圣诞款情侣手套只剩下朦胧的红色轮廓和下方一个依稀可辨的数字:520。鲜艳的红色在霜花缝隙间跳跃,像一小簇不合时宜的火焰。
“真好看。” 她低语,声音被围巾闷住,更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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